第一章：新生与困惑
当陈礼从那片温暖的黑暗中再次醒来——确切地说，是被饿醒的——世界不再是寂静的黑色摇篮，而是一场盛大而混乱的交响乐现场！
一股极其浓郁的、带着甜香和谷物烘烤气息的味道，霸道地钻进他刚刚能分辨气味的、小小的鼻孔里。
这股气味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啪”地按在他的心上，让他整个小小的身体都焦躁不安起来。
“饿……饿啊……”这念头像一颗种子发芽般在他混沌的意识里顶出地面，但他甚至来不及细想这熟悉的、属于人类的念头，一阵细细索索、悉悉索索的声音又将他包围。
那是无数柔软的、带着体温的绒毛摩擦的声音，是湿漉漉的、急促的吮吸声，还有……
“咚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如此近，如此响，仿佛就在他的肚皮底下擂鼓！
他过了好几秒才恍然大悟，那擂鼓声，就是自己的心跳！
它像一只活泼的小兔子，在胸腔里蹦跳得如此欢快，如此陌生。
“好吵……好亮……”
他想嘟囔，发出的却只是几声微弱的、“唧唧”“吱呀”不成调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更是模糊得如同隔了几十层水汽弥漫的毛玻璃。
他只能勉强分辨近处晃动、移动的轮廓——那是温暖柔软的粉色墙壁（妈妈？），
那是几个和他一样蠕动的、粉嘟嘟的小团子（兄弟姐妹？）。
更远的地方，光线似乎充足一些，但一切形状都融化在朦胧的光晕里。
本能如同一股汹涌的潮水，裹挟着他小小的身体。
他嗅着那甜蜜的气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着最温暖、气味最浓郁的方向蠕动。
很快，他触碰到了一片更为温暖、带着特殊奶香味的温热。
一股强大的吸吮本能接管了那尚未被他掌控的小嘴巴，他立刻贪婪地含住了什么，小舌头笨拙但用力地动了起来。
“咕嘟……”一股温热、甘甜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那巨大的、仿佛要将他淹没的饥饿感，瞬间被神奇地抚平了。
“等等……我在干什么？我在……吃奶？”
这个属于“陈礼”，那个曾坐在图书馆灯光下的人类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本能的迷雾。
巨大的羞耻和惊恐瞬间淹没了那短暂的满足！
他猛地想松开嘴，想挣扎，但幼鼠的身体根本不听从那残存的人类意志的指挥。
嘴巴还在本能地吮吸，喉咙还在贪婪地吞咽……
他的意识像是被硬生生劈开了两半，一半在贪婪地汲取生命之源，另一半则在惊恐、抗拒和无边无际的困惑中挣扎嘶吼：
“不！我是个大学生！我不是……不是……”
他想哭，喉咙里只发出呜咽般的“唧唧”；
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四肢却只能无力地摊开，感受着来自周围兄弟姐妹们无意识的、拥挤的温暖。
几天过去了（也许是几天，在这里，时间失去了太阳和月亮的刻度，只剩下饥饿和满足的轮回）。
在一次次被肚子里的“小兔子”驱动着去寻找“温暖的墙”，一次次被本能打败后，一丝不屈从“老鼠”身份的倔强，开始在他小小的脑袋里生根发芽。
“动……动起来……”
他用仅存的、人类的意志命令那四条不听使唤的、像棉花糖搓成的小短腿，
“爬！像人一样！”
他尝试着模仿记忆里婴儿的样子。
结果是灾难性的——前肢奋力向前扒拉了一下，后腿却像粘在地上的泥巴，纹丝不动。
身体一歪，整个儿像个软绵绵的小毛球，滚了一小圈，撞到了旁边同样在吃奶的兄弟。
对方不满地“吱”了一声，一脚蹬开了他。
陈礼委屈又沮丧地“唧”了一声，心里却在呐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控制我自己的腿！”
就在他对这具完全陌生的身体感到极度愤怒和无奈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是妈妈回来了！
一股比奶香更复杂、带着尘土和草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突然，“唰”的一下！
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后颈一紧，整个小小的身体就被一股巨大而温柔的力量从温暖的窝底叼了起来！
四爪瞬间悬空，一种完全失重、毫无安全感的感觉抓住了他。
“吱——！”
他惊恐地尖叫，本能地缩起小爪子，一动不敢动。
视野随着妈妈的移动剧烈摇晃、颠簸。
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掠过，刚才还模糊成一团的“世界”，此刻以这种惊心动魄的方式向他缓缓拉开了帷幕的一角。
他被妈妈叼着穿过一段似乎是“通道”的区域。他模糊地看到，那“地面”似乎异常平整、光滑（不像泥土），还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冰冷的金属气息。
然后，妈妈把他轻轻放在一片同样温暖、但感觉不同的软垫（另一个窝）上。
就在妈妈松口的那一瞬间，陈礼努力地、颤抖着抬起了小脑袋，瞪大了他那依然模糊不清的小眼睛。
他看到了什么？
不远处，矗立着巨大无比、棱角分明、像巨人城堡墙壁一样的东西——那是灰色的，光滑得如同打磨过的鹅卵石？
上面布满了规则的、让他联想到蜂窝的孔洞（栅栏）？
更远处，有几个庞然大物，形状像巨大的、倒扣着的彩色蘑菇（巢箱）？
而最让那个小小的、困惑的灵魂感到震惊的，是在那片“冰冷坚硬的地面”中央，有一大块堆得如同小山、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食物块？
那东西方方正正，像是被人精心切割过的巨大面包。
就在“食物山”的旁边，一股清澈的、仿佛带着露珠清甜气味的水流，正从一道细小的银色“溪流”（水管出口）里，
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流进下方一个光滑的“小池塘”（水槽）里。
食物……吃不完？
水……一直流？
一股寒意，比刚才悬空的恐惧更深更重的寒意，顺着幼鼠尚未长齐绒毛的脊背爬上心头。
没有风吹日晒？
没有饥饿威胁？
没有寻找水源的奔波？
这里简直是……天堂？
“完美”，这个属于人类的词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现。
但随之而来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尖锐的、令人不安的警觉——太完美了！完美得……诡异！
就像童话里巫婆用糖果做的房子，甜得发腻，内里却藏着吞噬一切的陷阱。
他小小的身体本能地感到不安，缩得更紧了。
他开始观察身边的鼠群，用他那模糊的视线，用他异常灵敏（但依然陌生的）的耳朵和鼻子。
他的兄弟，吃饱了就依偎在妈妈身边，睡得四仰八叉，小肚子鼓得圆圆。
旁边那只稍微大一点的幼鼠，醒来就跌跌撞撞扑向食物山，吭哧吭哧地啃个不停，啃累了，就一头栽倒继续睡。
还有几只稍微成年的老鼠在活动，它们的行为似乎……简单得令人发指。
走过去，嗅嗅那个；
拱拱这个；
然后要么吃吃吃，要么找个角落蜷起来睡睡睡。
两只老鼠碰到一起，互相嗅两下鼻子，然后……就各自走开了？
或者其中一只突然骑到另一只身上，吱吱吱地闹一阵……
没有交谈？
没有像人类那样复杂的手势和眼神交流？
没有工作？
没有……故事？
没有对食物从哪里来的追问？
没有对墙壁之外的好奇？
只有吃。
只有睡。
只有……繁殖？
无边的寒意渐渐变成了冰冷的海水。
他，陈礼，拥有着人类记忆、疑问和情感的灵魂，困在一个小老鼠的身体里，被困在这个“完美天堂”中。
他看着身边这些懵懂无知、只遵循着最基本欲望生活的小家伙们，即使它们毛茸茸、圆滚滚，依偎在一起看起来那么温暖，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而沉重的冰冷感却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感到了一种刻骨的孤独。 这孤独，比图书馆最深处的寂静，还要深重一百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