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魔心难测，暗室微光
万渊壑的残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墨蓝色的天幕上零星点缀起几颗黯淡的星辰，映照着下方忙碌肃杀的魔族大军。临时魔宫营帐内，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将夙酥的身影拉长，投在摇曳的帐壁上，一如她此刻波澜暗涌的心境。
榻上的顾昀烨依旧昏迷，呼吸微弱却平稳，仿佛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方才那几句充满偏执与疯狂的呓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涟漪，却很快消失无踪，只留下无尽的疑窦在夙酥心中盘旋。
她站在榻边，紫眸深邃，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顾昀烨苍白的脸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肌肤那冰凉的触感，以及…试图探查时被那股晦涩力量拒绝的滞涩感。
他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前所未有地尖锐起来。不仅仅是好奇，更关乎魔界的存亡，关乎六界的未来，甚至…关乎她自身存在的意义。辞启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线”之一字，寓意深长，仿佛暗示着顾昀烨并非独立的个体，而是某个巨大阴谋或古老存在的提线木偶，而他与她之间，更有着看不见的丝线缠绕。
夙酥闭上眼，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她是魔神，魔界亿万子民的新主，不能在此时被个人情绪左右。无论顾昀烨是友是敌，是谜是劫，她都必须先稳住魔界，拥有足够的力量和资本，才能应对一切变局。
再次睁开眼时，她眸中已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属于魔神的威严。
“来人。”
帐外守卫的魔将立刻躬身而入：“陛下有何吩咐？”
“传本座命令：”夙酥声音平稳，不容置疑，“第一，加派一队影魔卫，秘密看守此营帐，没有本座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他若醒来，亦不得擅自离开。一有异动，立刻禀报，但绝不可与之冲突。”
“是！”魔将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帐内昏迷男子的特殊性与危险性。影魔卫是魔神直属的最强暗卫，擅长隐匿与禁锢，陛下竟动用他们来看守，此人的重要性（或威胁性）可想而知。
“第二，请夙雷大魔将来见本座。”夙雷是夙夜时代留下的老将，对魔族忠心耿耿，性格沉稳，是如今魔界少数能让她暂时托付部分军务的心腹。
魔将领命而去。
夙酥最后看了一眼顾昀烨，转身走到帐中主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扶手，等待着。
很快，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周身环绕着凝实魔气的中年魔将大步走入帐内，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末将夙雷，参见陛下！”他看向夙酥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臣服。今日一战，夙酥的表现已赢得所有魔族将士的真心拥戴。
“夙雷将军请起。”夙酥抬手，“如今魔界局势，你应知晓。母亲重伤前往鬼界疗养，本座初掌大权，内外皆需整顿。神界虽暂退，但其心不死，加之邪神威胁悬顶，我魔界正值存亡之秋。”
“末将明白！陛下但有吩咐，万死不辞！”夙雷沉声道，眼神坚毅。
“很好。”夙酥点头，“本座命你暂代魔军统帅之职，负责万渊壑战场清扫、伤员安置、防线重建一事。所有事宜，需每日向本座详细禀报。另，派出得力斥候，严密监控神界、仙界、妖界、鬼界四方动向，尤其是神界清玄、瑶光的一切异动，若有消息，立刻传来！”
“末将领命！”夙雷毫不犹豫地应下。
“此外，”夙酥略一沉吟，“暗中调查一下，近万年来，魔界乃至六界之中，可有关于‘云烨’或‘顾昀烨’此名号的记载？任何蛛丝马迹，不得遗漏。”
夙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是郑重道：“是！末将立刻去办！”
吩咐完这些，夙酥才稍稍松了口气。军事与情报系统暂时稳住，她才能抽出精力应对更棘手的问题。
夙雷退下后，营帐内再次恢复寂静。
夙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榻上的顾昀烨。他依旧安静地躺着，仿佛世间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和灵魂深处的悸动，再次悄然浮现。
她蹙紧眉头，努力回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人界？仙界？还是更早？这种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牵引，绝非寻常。
她起身，再次走到榻边。这一次，她没有试图探查他的伤势，而是缓缓伸出手，指尖悬停在他眉心之上。
既然力量无法探查，那…神识呢？以她如今完全觉醒的魔神神魂，或许能窥探到一丝他意识海深处的碎片？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却也极其危险。强行探查一位深浅不知的强者神识，极易遭到反噬，甚至可能触动对方布下的致命禁制。
但夙酥的直觉告诉她，必须冒这个险。顾昀烨身上的谜团，很可能关系到即将到来的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紫眸中神光凝聚，一缕极其凝练、蕴含着魔神本源力量的强大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出，如同最纤细的丝线，缓缓刺向顾昀烨的眉心。
没有遇到预想中的强大阻碍。她的神识轻易地探入了一片…无比空旷、寂寥、冰冷的意识空间。
这里不像常人的识海那般拥有纷繁的思绪和记忆碎片，而是如同万古不变的虚空，浩瀚、死寂、没有任何光亮和温度。只有无尽的孤独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沉淀了亿万年的悲伤与疲惫弥漫其中。
夙酥的神识在这片虚无中小心翼翼地前行，搜寻着任何可能存在的信息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一无所获，准备撤回时，极远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抹极其微弱的、摇曳的…光。
那光非常暗淡，仿佛随时会熄灭，却顽强地存在着。
夙酥的神识立刻向那光点靠近。
越是靠近，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心酸感就越是强烈。
终于，她“看”清了。
那是一片被无尽灰暗雾气笼罩的、破碎的记忆碎片。碎片中，隐约可见两道模糊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其中一道身影的气息…让她灵魂战栗，那是与她现在体内魔神之力同源却更加古老纯粹的气息！而另一道身影…
夙酥的神识猛地一颤！那道身影给她的感觉…竟然和她自己…如此相似！不，不是相貌，而是那种灵魂本源的气息…
就在这时，那片碎片中的“她”似乎若有所觉，微微转过头来…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到极致的冰冷意志仿佛自无尽遥远的时空之外猛然降临！带着碾碎星辰、覆灭万界的怒意和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疯狂，瞬间锁定了夙酥这缕入侵的神识！
“滚出去！”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充满暴虐与毁灭气息的怒吼，直接在夙酥的神魂最深处炸响！
“噗——！”
营帐内，夙酥本体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探出的那缕神识瞬间被碾得粉碎！神魂受创带来的剧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桌案才没有倒下。
她惊骇万分地看向榻上！
顾昀烨依旧安静地躺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夙酥知道，刚才那恐怖至极的意志，绝对源自于他！哪怕他昏迷着，他的潜意识深处，或者说，某个沉睡在他体内的可怕存在，也绝不允许任何人窥探那片被严密守护的区域！
那碎片中的身影…是谁？那个与她灵魂气息如此相似的人…又是谁？为何会出现在他的记忆深处？而那声怒吼…那种毁天灭地的气息…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骤然缠上了夙酥的心脏，让她浑身发冷。
难道…顾昀烨…他真的和那远古邪神…
不！不可能！
她强迫自己否定这个念头，但方才那切实感受过的、远超清玄、远超母亲、甚至远超她自身魔神之力的恐怖意志，却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
就在她心神激荡，气血翻涌之际，帐外突然传来影魔卫压抑的警示声：“陛下！仙界使者求见！”
夙酥猛地回神，迅速擦去嘴角血迹，强行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和神魂的刺痛，深吸几口气，脸色恢复冷峻，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惊悸。
“传。”
帐帘掀开，一名身着仙界服饰、仙风道骨的老者躬身而入，手中捧着一份散发着莹莹仙光的玉简。
“小仙奉凌霄天帝之命，特来拜见魔神陛下。”老者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天帝陛下已于不久前返回天庭，伤势已初步稳定。感念魔神陛下于万渊壑主持大局、促成六界止戈之谊，特命小仙送来此份玉简。其内乃是我仙界对于联合抗敌的一些初步构想，请魔神陛下过目。天帝陛下言，待各界稍作恢复，愿亲赴魔界或另择中立之地，与陛下及诸位界主共商大计。”
夙酥心中微动。凌霄天帝动作好快！看来仙界受损虽重，但其底蕴和效率仍在。这份玉简，既是示好，也是试探，更是仙界在联合事宜上抢占先机的表现。
她接过玉简，神识扫过，内容无非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联合倡议、情报共享、资源互通的原则性条款，但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仙界的诚意和对当前严峻形势的认知。
“有劳仙使。”夙酥收起玉简，语气平淡，“请回复天帝陛下，他的心意本座已知。魔界赞同联合之议，具体细节，待各方安定后再行磋商。届时，本座亦会在魔界恭候天帝陛下大驾。”
“小仙定当转达。”仙使躬身行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内室榻上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疑，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告辞离去。
送走仙使，夙酥握着那枚温润的玉简，心思却早已飞远。仙界的主动，既带来了合作的希望，也预示着未来的联合必将充满各方利益的博弈。
而就在这时，榻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意味的低吟。
夙酥霍然转头！
只见顾昀烨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眉心紧紧蹙起，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原本平稳的呼吸也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要醒了？
夙酥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体内魔神之力暗自流转，充满了警惕。
在夙酥紧紧盯着的目光注视下，顾昀烨的眼睫颤动得越来越厉害，最终，那双紧闭的眼眸，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不再是平日伪装出的温和清润，也不是偶尔流露出的深邃神秘，更不是方才那恐怖意志的暴虐毁灭。
而是…一片空洞的、茫然的、仿佛经历了无尽轮回般的疲惫与…脆弱。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涣散地对着营帐的顶棚，仿佛还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何人。
过了好几息，他的瞳孔才微微转动，视线一点点凝聚，最终，落在了屏住呼吸、全身戒备的夙酥脸上。
四目相对。
顾昀烨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茫然，然后那茫然慢慢褪去，被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不确定的微弱光芒所取代。
他的嘴唇干裂，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极其沙哑、微弱、却清晰传入夙酥耳中的声音：
“…酥…酥？”
这一声呼唤，虚弱、困惑，却奇异地不含任何疯狂与偏执，只有一种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依赖与确认。
夙酥周身凝聚的戒备和冰冷，因这一声呼唤，骤然一滞。
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脆弱与茫然，看着他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再回想方才那恐怖意志的怒吼和记忆碎片中的景象…
巨大的矛盾感和撕裂感，几乎将她的理智淹没。
他到底…是谁？
是那个陪伴她历劫、多次出手相助的顾昀烨？是那个记忆碎片中与“她”依偎的深情之人？是那个发出毁灭怒吼的恐怖存在？还是眼前这个…虚弱迷茫、仿佛一碰即碎的男人？
而她自己，在那盘棋中，又到底是什么？
棋子？棋手？还是…连她自己都尚未知晓的…更关键的存在？
夙酥站在冰冷的营帐中，看着榻上那双重新闭上、仿佛又陷入昏睡的脆弱眼眸，第一次感到，魔神殿下的宝座，是如此冰冷而孤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