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东院主楼,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与死水般的沉寂交织缠绕。初升的晨光费力地穿透厚重的织锦窗帘,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束,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衬得室内愈发幽深阴冷。
明轩——如今唤作若楠,穿着一身靛蓝色粗布短褂长裤。这身象征“近侍”身份的装束,此刻紧紧箍在他身上,如同烙下的一道无形枷锁。他端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托盘,上面一碗药膳粥正冒着微弱的热气。他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同踏在薄冰之上,走向父亲明守正那间散发着衰败气息的卧房。
“吱呀”一声轻响,他推开了沉重的房门。浓烈的中药苦涩混合着一种生命流逝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床榻上,明守正半倚着床头,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但浑浊的眼中捕捉到儿子身影的刹那,总算燃起一丝微弱的亮光。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
“老爷,您别动。”明轩心头一紧,连忙将托盘放在一旁的高几上,快步上前。动作带着几分生疏的谨慎,他扶住父亲瘦骨嶙峋的肩膀,小心翼翼地为他垫好身后的软枕。指尖触碰到父亲单薄的病体,看着那张曾经不怒自威、如今却枯槁如纸的面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喉头。记忆中巍峨如山的父亲,竟已虚弱至此。
“轩儿……”明守正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明轩的手腕,力道却虚浮得可怜,“委屈你了……”短短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
“不委屈,老爷。”明轩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垂着眼帘,拿起粥碗,舀起一勺,仔细地吹了又吹,确认温度适宜,才小心翼翼地送到父亲嘴边,“您先喝粥,身子要紧。大夫说了,按时进补,静心休养,会好起来的。” 他刻意避开了那个压在舌尖的“爹”字,用“老爷”这个疏离的称呼。这是明海的规矩,也是他此刻卑微身份的象征,他无从选择。
明守正顺从地微张着嘴,一点点吞咽着温热的粥水,那点暖意似乎短暂地驱散了些许身体的寒意。他浑浊的目光落在儿子低垂的眉眼间,那眉宇间掩藏不住的关切,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慰藉。一碗粥,喂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明守正终究精神不济,眼皮沉重地阖上,沉沉睡去。然而,那只枯瘦的手却依旧无意识地紧攥着明轩粗布衣袍的一角,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明轩僵坐在冰冷的床沿,一动不敢动,生怕细微的动作惊扰了父亲的安眠。直到那微弱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悠长,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衣角从父亲无力的指间抽出。替父亲掖好被角,他才端起托盘,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这间充满暮气的房间。走廊里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
刚将托盘交给候在廊下的女佣,一个低沉冰冷、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阴影处响起:
“若楠。”
明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冰针刺中。他猛地转身。只见明海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廊柱的阴影之下。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条纹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冷峻,面容如同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无声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家主。”明轩立刻垂下头,躬身行礼,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老爷睡下了?”明海的声音平淡无波。
“是,刚服了药膳,睡下了。”明轩的声音干涩。
“嗯。”明海的目光在他难掩憔悴和疲惫的脸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仿佛那只是路边的尘埃,“跟我来书房。” 命令简短,不容置疑。话音刚落,他已转身,皮鞋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冷硬的回响。
明轩心头骤然一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跟上。每走一步,膝盖的旧伤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无声的嘲笑,提醒着他昨夜在书房里承受的煎熬。
书房内,雪茄淡淡的余烬气息混合着冷冽的黑咖啡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氛围。明海并未立刻走向书桌后的主位,而是踱步至桌后。他的指尖,在无人察觉的角度,极其轻微、几乎难以觉察地拂过桌角那个被摩挲得光洁温润的老旧木制相框——那是苏清雅苏夫人温婉含笑的遗照。这动作快如闪电,如同一个深埋心底的隐秘习惯,随即他便收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淬了寒冰的锥子,直刺向垂手肃立在书房中央、身形略显僵硬的明轩。
“近侍的规矩,第一条:静默。”
明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碾碎一切反抗意志的威压,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没问到你,呼吸都给我放轻。”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扫过明轩微微起伏的胸膛,“第二条:精准。端茶递水,整理文件,动作要稳、准、静。一丝差错,一丝声响,都不允许。”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迫感随之增强,“第三条:视线。该看哪里看哪里,不该看的,一眼都不准看。第四条:缄口。在这房间里看到、听到的一切,带进棺材里。包括老爷,包括小林子,包括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许说。听清了?”
冰冷的字句如同无形的锁链,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明轩几乎无法呼吸。他低着头,能清晰看到自己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关节。喉咙发紧,他艰难地挤出回答:“是,家主。明……若楠明白。”
“明白就好。”明海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在意,径直走到宽大的书桌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文件,“现在,泡咖啡。蓝山,无糖无奶,七分热。”他翻过一页纸,头也不抬,冰冷的尾音悬在空中,带着无形的重压,“再失手……”后面的话无需出口,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胆寒。
明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指尖因紧张和疲惫而产生的细微颤抖,走向角落那台冰冷的黄铜咖啡机。昨夜失败的阴影和照顾父亲整晚积累的困倦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他竭力回忆着小林子教导的每一个步骤,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如同在拆解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磨豆的沙沙声、量水时水流的滴答、控温时指示灯闪烁的微光、萃取时咖啡液滴落的节奏……时间在死寂中被无限拉长。当深褐色的液体终于注入洁白的骨瓷杯,明轩小心翼翼地端起,如同捧着一座随时会倾覆的千斤重鼎。他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走得极轻、极稳,挪到宽大的书桌旁。用尽全力控制着微微发颤的手臂,他将咖啡杯极其轻缓地放在明海右手边指定的位置——距离摊开的文件边缘不多不少,正好一寸。
杯底与桌面接触,无声无息,没有溅出一滴液体。
明海的目光终于从文件上抬起,淡漠地瞥了一眼那杯咖啡,随即视线扫过旁边紧绷如一张拉满弓弦、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的明轩。那张冷峻的脸上无波无澜,既没有一丝赞许,也没有半分斥责。他端起杯,浅浅抿了一口。眉头在瞬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味道寡淡粗糙,远逊于平日赵飞的手艺。但他未置一词,只是平静地将杯子放下,重新投入文件之中。
明轩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半分,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依着规矩,无声地退回书桌右前方三步的位置,垂手肃立,努力将自己化为一尊没有知觉、不会疲惫的石雕。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文件翻页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两人被刻意压抑到最低的呼吸声,沉闷得令人窒息。
书房宽大的落地窗外,是明公馆精心打理的后花园。时值午后,阳光正好,景致雅致。小林子从学堂回来,习惯性地绕到主楼后侧。他脚步一顿,透过半开窗帘的缝隙,清晰无比地看到了书房内的景象:
他曾经的少爷明轩,那身刺眼的粗布衣裤裹着单薄的身体,如同最低等的杂役奴仆般,垂着头,僵硬地站在那里。即使隔着距离,小林子也能看清他脸上浓重的疲惫和几乎凝为实质的紧张。而端坐在书桌后的新家主明海,气定神闲,翻阅着文件,对身侧那个卑微的身影视若无睹,仿佛那只是房间里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小林子的心头猛地一刺,如同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太了解明轩了!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养大的少爷,何曾受过这等非人的屈辱和煎熬?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恨不能立刻冲进去,一把拉起明轩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但他不能。明海是这座公馆说一不二的家主,掌控着这里的一切,包括他父亲林叔的安危和前途。他只能死死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明轩在无形的牢笼中煎熬,无能为力的痛楚啃噬着他的心。
时间在令人发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艰难爬行。明轩感觉自己的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得难以挪动分毫。膝盖的旧伤在长时间的僵立下,开始发出阵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扎刺。后背的肌肉因为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痛欲裂,仿佛随时会痉挛。书房里的空气凝固如铅块,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压抑得几乎要夺走他所有的氧气。连日来积压的屈辱、父亲缠绵病榻的痛苦面容、前路茫茫的绝望、此刻这令人濒临崩溃的沉默和身体上酷刑般的折磨……所有巨大的压力如同汹涌的海啸,一波接一波地猛烈冲击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堤坝。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粗布短褂的内里,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书桌、文件、明海的身影都晃动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尖锐的疼痛强行维系着最后一丝清醒。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嘴唇已被咬破。
“站不稳了?”明海冰冷的声音骤然刺破死寂,如同冰锥扎破鼓胀的气球。他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仍旧停留在文件上,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无关紧要的问询。
然而,这轻飘飘的一句,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委屈、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羞辱感、以及身体极限的痛苦,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我……”明轩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尖利颤抖,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
“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能原谅我?我已经……我已经在尽力恕罪了!我……”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身体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摇摇欲坠。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后面的话语被汹涌而上的哽咽彻底吞噬,只剩下绝望而痛苦的呜咽,泪水决堤般涌出,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
明海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眼前这个在压抑和克制中彻底崩溃终于放任自己嘶吼、泪流满面的弟弟,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剧烈痛苦、深不见底的委屈和彻底的茫然无措。他那张冷峻的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清晰地倒映着明轩此刻狼狈失控的模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说完了?”明海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如同在讨论天气。
这极致到诡异的平静,却比雷霆万钧的怒吼更具压迫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掌控力。明轩的嘶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咽喉,戛然而止。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和无声滚落的泪水。
明海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桌,一步一步,沉稳地逼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明轩的心尖上,无形的威压如山岳般倾轧过来。明轩被他那冰冷如实质的目光锁定,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冷的红木书柜,发出沉闷的声响。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