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餐厅
明海的眉头拧成了死结,指节在身侧攥得发白,骨节分明的手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刚要开口,喉间的训斥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硬生生打断——明守正猛地弯下腰,胸口剧烈起伏,手里的龙头拐杖“笃笃”地敲着水磨石地板,每一下都重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明海的目光瞬间钉了过去,眼底那点刚冒头的火气倏地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焦灼,那情绪太急,竟没来得及藏,连声音都紧得发绷:“林伯!去叫张医生,不是说上周就大好利索了吗?”
林伯刚迈出半步,明守正突然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拐杖重重一顿,红木杖头磕在地板上,震得周遭侍立的仆佣都缩了缩脖子:
“不必!”
他喘着粗气,眼神扫过明海,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刻薄:
“老朽不过是肺火盛,见不得某些人动肝火罢了,少惹我生气,比什么药都管用。”
明海被噎得心口发堵,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他这父亲,永远都有本事把他那点好心肠,瞬间拧成三九天里扎人的冰棱子。可目光落在明守正那几乎要缩成一团的肩膀上,想起这几个月为了吊着老爷子一口气,自己几乎把全城的名医都请遍了,连西洋的听诊器都搬来了公馆,那点怒意又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说到底,老爷子不过是怕自己,真对他的宝贝儿子明轩下狠手罢了。
他低头看向仍趴在地上的明轩,对方后背的靛蓝粗布衫早被冷汗浸出一片深色,贴在脊梁上,风一吹就发凉。
“起来吧,下次走路带点眼睛。”
顿了顿,又补充道:“伺候老爷子用饭。”
“谢、谢家主。”
明轩膝盖发软地撑起身,扶着明守正往餐桌走时,指尖都在打颤。他不敢看明海,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哥哥明海正用指腹摩挲着红木餐桌的边缘——那是他最近做哥哥近侍,观察到哥哥的习惯,哥哥一不耐烦,就爱摸光滑的桌面。
“坐这儿。”
明海突然开口,指节敲了敲上首主位左边的位置。
明轩猛地抬头,撞进明海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又慌忙低下头。那位置铺着暗金色的丝绒椅垫,是母亲秦百灵在时的专座。他指尖不自觉地蜷缩——小时候他嘴馋,总趁着母亲在花厅插花,踩着圆凳爬上去,在雕花扶手里摸藏着的奶糖,父亲撞见了也不恼,只笑着揉他的头发,说
“慢些,别摔着”。
可现在……他偷瞄了一眼明守正,父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比墙上挂着的水墨山水画还要沉。
扶着明守正坐下时,明轩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椅背上镶嵌的珍珠纽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侍立在父亲身后,挺直的背脊像根绷紧的弦,连眼皮都不敢抬,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响,在空旷的餐厅里荡来荡去。
“上菜。”
明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仆佣们鱼贯而入,银质托盘在他们手中平稳得像长在身上,骨瓷碗碟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很快便在餐桌上铺展出一片丰饶——琥珀色的冰糖肘子颤巍巍地卧在白瓷盘里,油光锃亮的烤鸭旁摆着翠色的葱丝,还有那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酱色的汤汁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明轩的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在这寂静里格外响亮。他窘迫得狠狠掐了把大腿,疼得嘴角抽了抽——那香气太勾人,是他这一个多月啃窝头就咸菜时,夜夜梦到的味道。可他只能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连吞咽口水都觉得是僭越。
“吃饭。”
明海拿起象牙筷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可明轩看见他夹起一块鱼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父亲从刚才起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他赶紧上前,拿起明守正手边的乌木筷子,夹了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老爷,您尝尝这个?以前家里的厨子最会做这个了。”
他昨晚翻来覆去没睡安稳,脑子里全是那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打转——不是贪嘴,是那味道总勾着从前的影子。
自哥哥回来,他明家少爷的身份便没了,主餐厅那些精致的吃食,自然也再没了沾染的资格。后来上次生病昏倒,哥哥心软,已经悄悄改善了他的伙食,那些滋补的汤羹点心,对如今身为近侍的他来说,早已是破格的优待。
可他心里总绕不过去从前——那时餐桌上琳琅满目的佳肴,一口下去满是踏实的满足感,那些滋味早刻进了骨子里,时不时就勾着他想起从前的日子。不是不知足,只是曾拥有过那样鲜活的富足,难免会对过往生出些绵长的念想。
明守正看着儿子眼里的期待,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哪是爱吃这个,不过是明轩小时候总吵着要,他便借着自己的名义让厨房顿顿做。可现在,他的轩儿穿着下人的衣服,站在一旁伺候他,连块肉都不敢吃……
“我怕烫。”
明守正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眼看向明轩,眼神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那目光软得像棉絮,裹着为人父的疼惜:
“你先替我尝尝,看温度合不合适。”
明轩手里的筷子一抖,红烧肉差点掉下去。他下意识地看向明海,对方正慢条斯理地用银勺舀着汤,侧脸的线条冷硬如雕塑。那目光像一道无形的墙,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是下人,哪有资格动主人的菜?
“老爷子的话,你也敢不听?”明海的声音突然响起,听不出喜怒。
明轩的心猛地一松,像是得到了特赦。他慌忙把肉送进嘴里,滚烫的酱汁在舌尖炸开,肥肉的油香混着冰糖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他眼眶发酸,差点落下泪来。香,真的很香,久到他都快忘了,红烧肉本该是这个滋味。可他只敢小口嚼着,眼角的余光瞥见父亲正望着他,眼眶微微发红。
于是明守正让餐桌上所有的菜和汤都让明轩先吃一口,他才肯接着吃。旁人看了或许觉得失体面,可他早一无所有了——体面对他来说,哪有儿子的健康重要?明轩每尝一口,他就跟着夹一筷子,眼神里的疼惜藏都藏不住。
这一顿饭,明海几乎全程沉默,只看着他们父子俩“父慈子孝”。手里的银勺顿了顿,汤面晃出细碎的涟漪——他看着明守正眼里只装着明轩,那温柔是他从未得到过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酸溜溜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闷。
可是看着明轩吃东西的时候那种小心翼翼的谨慎,和眼底隐藏着的开心和感动,他的心也隐隐作痛,这小子这段时间也的确不容易,改变了很多,也知礼识趣了些,是应该适当的给他点甜头奖励一下了。
“老爷子病好了,你功不可没,按着先前的承诺,明天你可以去上学了。”
吃过饭,明海放下象牙筷子,突然对明轩说道:
“我已经给学堂的夫子打过招呼了,这些日子落下的功课,他会想办法给你补上。”
明轩急忙站直身子,俯首恭听:
“是,谢谢家主。”
心里却没预想的狂喜,只像一块石头落了地,空落落的——上学是他从前最讨厌的事,如今却是,穿着粗布衫,顶着“下人”的身份,连喜悦都不敢放肆的奢侈。
“还有,你现在的身份是下人不是主人。”
明海话锋一转,语气冷了几分:
“每月只有月例钱,没有零花钱,你去上学的吃喝用度都自己承担,不许向老爷子要,老爷子也不许给。否则撤回上学资格,继续回后院干杂役。”
“是,小人遵命。”
明轩急忙应答,指尖攥得更紧,粗布衣角被揉出皱痕——他知道明海决定的事不会改变,半句反驳都不敢有。
“上学期间给我好好学功课。”
明海说话的语气突然拔高,带着狠劲:
“要是让我发现你再去赌场、歌舞厅,那些娱乐场所,别怪我到时候把你双腿打断。”
这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明轩心上。他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膝盖磕得生疼,却顾不上揉。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是!小人绝不敢再去那些地方!一定好好念书,不负家主的安排!”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恐慌,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明海看着他这副模样,眼里没什么情绪,只摆了摆手,像是打发什么碍眼的东西。他站起身,一旁的佣人连忙上前递上驼色大衣,他反手穿上,动作利落,没再看跪在地上的明轩和一脸忧色的明守正,只扬声喊了句:
“赵飞,备车。”
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很快,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渐渐远去。
餐厅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明守正这才连忙起身,快步走到明轩身边,弯腰扶起他,枯瘦的手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暖得明轩鼻子发酸。
“起来吧,地上凉。”
他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明海的话太苛刻,可转念一想,能让轩儿重返学堂,总比在这宅院里日日受磋磨强。
他攥紧了明轩的胳膊,目光恳切,一字一句道:
“这机会来得不容易,可得好好把握。别辜负了……他的这片‘美意’。”那“美意”二字,被他说得格外重,像是在叮嘱,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眼里的期许,浓得化不开。
明轩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沙哑:
“是,老爷。”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餐厅里的吊灯依旧亮着,黄澄澄的光落在父子俩身上,却照不进明轩心里那片沉沉的阴影——
上学的机会是抓住了,哥哥以往对他病体的关心,和冰冷、扎心、言语背后的一丝温柔,都预示着哥哥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无情和可怕,可头顶的“下人”身份,哥哥的警告,总像两把刀,悬在他头上,让他日夜仍是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