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余温在餐厅散去，空气里残留着食物的香气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闷。明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自己那间虽比柴房舒适、却仍显清冷的卧房。雕花的黄杨木浴桶里，热水氤氲着雾气。他褪下沾染了奔波尘土的靛蓝粗布短褂，将自己深深浸入水中，温热的水流包裹住酸痛的肌肉，带来短暂的慰藉。他闭上眼，只想就此沉沉睡去，忘却一切纷扰。
然而，就在他意识模糊，陷入沉睡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剧烈拍门声，他大吃一惊，才想到自己现在没有哥哥的允许，是不可以睡这么早的，他必须先去伺候父亲和哥哥以后，才能回来睡觉。于是他急忙起身穿上衣服，走到门口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林伯，他看见明轩微微低头说道：
“老奴过来传新家主话，老家主身体已经大好，你以后就不必专程过去伺候了，老家主的身边新家主安排了丫头婆子过去伺候，你以后白天好好读书，晚上继续去新家主身边伺候。尽心做好下人的本分。
“是，知道了，小人马上就去。”明轩低头应答，恪守着下人卑微的礼节。
林伯走后，明轩无精打采的走回房间，
重新套上另一套干净的靛蓝色粗布衣裤——这身象征着他新身份的“制服”，如同无形的枷锁。对着模糊的铜镜，他努力想挤出一个镇定的表情，却发现镜中人脸色苍白，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惶恐。
深吸一口气，明轩推开房门，踏着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走向明海居住的东院主厢房。走廊墙壁上悬挂的西洋油画在壁灯光线下投下幽暗的影子，寂静中只有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
站在那扇厚重的、雕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紫檀木房门前，明轩的心脏狂跳如擂鼓。他抬起手，指节在冰冷的门板上悬停了片刻，才鼓足勇气，轻轻叩响了门扉。“笃、笃、笃”三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门内毫无动静。等待的每一秒都如同酷刑。明轩脑中翻江倒海：进去后该如何面对哥哥？该说什么话才不会触怒他？万一事情又做不好，哥哥会怎么惩罚？今天在书房跪了那么久，膝盖的疼痛还在提醒着他惩罚的滋味。如果……如果哥哥再罚他跪一夜……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让他几乎想要转身逃跑。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房门突然被从里面拉开。
明轩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明海显然刚沐浴完毕，湿漉漉的乌黑短发紧贴着头皮，晶莹的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滑过赤裸的、肌理分明却布满深浅不一疤痕的精壮胸膛。他只在下身松松垮垮地裹着一条雪白的浴巾，高大挺拔的身躯散发着强烈的雄性气息，和沐浴后的清爽水汽，如同一座骤然矗立在眼前的、带着压迫感的，湿漉漉的山峰。强烈的视觉冲击和那扑面而来的、带着侵略性的压迫感，让明轩瞬间感到窒息般的紧张和不安，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目光慌乱地垂向自己沾着水渍的布鞋鞋尖。
“呵，”
一声带着冰碴的嗤笑从头顶传来，明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刻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挖苦，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明轩敏感的神经上。
“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少爷还知道有未尽的任务啊！”
明轩此刻哪里还敢在意言语的难听，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慌忙低下头，像个等待训斥的孩子，声音带着委屈和紧张，微微发颤：
“对不起，哥哥，我……我应该早些过来的……”
那个时常在心里叫习惯的“哥哥”，此刻几乎是带着本能的惊慌和孺慕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
“啪——！”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毫无征兆地狠狠扇在明轩的左脸上！力道之大，让他眼前瞬间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疼，仿佛被烙铁烫过。
明轩被打懵了，巨大的恐惧和屈辱让他来不及感受疼痛，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凉坚硬、带着水汽的青石板地面上，连连叩首，声音带着哭腔：
“对不起！对不起！小人知错了！请家主降罪责罚！”
他伏在地上，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今晚别想回去了。哥哥连门都不让进，定是要罚他在门外跪上一夜了。
明海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脚边、卑微如尘的明轩。那瑟瑟发抖的单薄身影，本该激起他复仇的快意，可心底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钝痛。
这个孩子，曾是他捧在心尖上、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宝贝，舍不得让他受一丝委屈。
可就是这视若珍宝的人，一句谎言，几乎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十多年的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刀口舔血……这滔天恨意，岂是几声“哥哥”、几个响头就能抹平的？
更何况，这些年父亲明守正，将他宠得无法无天，吃喝嫖赌样样沾身，活脱脱一个败家的纨绔！即使不为报仇，为了不让这败家子彻底毁了明家基业，为了守护这原本属于他外公和母亲苏清雅的万贯家产，他也必须用最冷酷的方式，让明轩刻骨铭心地明白：欠下的债，必须百倍偿还！
“记住你的身份，你还不配叫我哥哥，再叫错一次，我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明海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家主教训的是，小人以后不会再僭越了。”
明轩急忙改口，他知道自己刚才太紧张了，那声“哥哥”是他只敢在心里反复叫出的称呼。
“今天我累了，没工夫教训你。滚回你房间去，面壁思过一个时辰！明晚过来告诉我，你都想明白了什么，犯了多少错！”
他刻意加重了“面壁思过”和“明晚”几个字。
伏在地上的明轩闻言，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面壁一个时辰固然痛苦，但比起在门外跪上一夜，已是天大的恩典！他急忙磕头应诺：
“是！小人遵命！”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膝盖的旧伤传来钻心的刺痛。
刚扶着门框勉强站直，身后又传来明海冰冷的声音：
“不想气死老爷子，就别去找他告状，他现在一无所有，别以为我给他几分薄面，他就还能护得住你。”警告之意，赤裸裸。
明轩浑身一僵，立刻转身重新跪下，规规矩矩地叩头：
“小人明白，小人绝不会对老爷胡说八道的。”
“明白就好。滚吧。”
明海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进屋，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重重关上，震落了门框上几缕微尘，也彻底隔绝了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明轩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直起身。左脸颊火辣辣的痛感愈发清晰，他轻轻触碰了一下，指尖传来肿胀的触感。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脸颊的疼痛，也不是因为方才的羞辱，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恐惧——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挽回哥哥的心，害怕哥哥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自己了。
冰冷的月光穿过走廊尽头的花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得他形单影只，孤寂无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