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西厢房卧室
明轩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像坠着千斤重物般,蔫头耷脑地走回内院西厢房——那间曾只配“明家小少爷”居住的上等主卧,也是他过去十多年日夜栖身的地方。
自打父亲沉疴渐愈、哥哥不知是心情畅快,还是故意为之,竟安排了他这个如今不过是近侍身份的下人,重新住回这间主卧。他不敢问缘由,只知道哥哥的安排,他半分也不能违逆,就像当初哥哥一句话抹掉他的少爷身份时,他只能俯首认命一般。
可顶着下人的身份,住着从前的主人房,这份旁人眼热的“优越”,于他而言哪里是奖励,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哥哥就是要让他看清:只要哥哥在这个家当家做主,他明轩就算占着主人房,也不过是个给家主提鞋的落魄少爷罢了。
推开房门,却意外地看见父亲明守正坐在他那张铺着素色锦缎被褥的雕花木床边,手里正翻着一本装帧精美的《良友》画报。画报的封面和内页,赫然印着几张明海穿着笔挺西装、气宇轩昂的照片,还有几篇关于这位神秘归来的明家大少爷生平事迹的报道。这本画报是他前几天,出去帮哥哥买东西,在街边报亭偶然看到,封面上有哥哥的肖像,就鬼使神差买回来看的。
“爹爹?”
明轩吓了一跳,慌忙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痕,又急忙回头关上门,生怕有人听见他失口又叫错了父亲的称呼。他强行镇定,又挤出一个笑容,回头走到父亲面前:“您怎么还没休息?”
明守正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儿子略显红肿的左颊和微红的眼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不是让你早点睡吗?去哪里了?”语气带着探究。
明轩心念电转,一边故作随意地将脱下的外褂挂到衣架上,一边掩饰道:
“刚才洗完澡,头发太湿了,我去找小林子让他帮我吹头发……”
“撒谎,你用不着瞒我,你在他身边做近侍,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又岂能不刁难你,你这脸上的巴掌印是他打的吧?”
明守正何等精明,立刻点破了他的谎言。
明轩心里暗暗叫苦,这可不是他背地告哥哥的状,谁让哥哥打人要打脸,这么明显的伤痕,他想否认也无法让父亲相信啊。
无奈他只得洋洋不快的说道:“其实也不是哥哥刁难,是我干活不小心,把哥哥母亲的遗照相框摔坏了,他一气之下才打了我一巴掌。”
明轩为了不让父亲对哥哥心生怨念,他只得找一个让哥哥发火最合适的理由来骗父亲。只有让父亲以为是他有错在先,哥哥发火打他这件事,才不会让他过于气恼伤了身体。
果然,明守正听了明轩的一番解释,他脸上的怒容才渐渐消退,只淡淡的说道:
“一个相框而已,又不是没钱买新的,何至于发脾气打人。”
说完他又抬手摸摸明轩有些红肿的脸颊又说道:
“你屋里的伤药呢,拿出来我给你上点药,免得皮肤感染会毁容的。”
明轩急忙说道:“没事,这种外伤不会落疤的,你无需担心,快回去歇着吧!你的身体不宜过于操劳。”
明守正却摇摇头说道:“白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
他将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画报上,看着照片上明海那张酷似苏清雅、却冷峻坚毅的脸,眼神复杂,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无奈的不甘:
“这小子……背后水深得很,爹爹现在惹不起。但爹爹豁出这条老命也不怕他!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跟他拼命!”
“爹爹别担心,”
明轩在父亲身边坐下,握住他枯瘦的手,
“哥哥他就是……就是心里有气,对我凶也是发发脾气罢了。他要是真想对我怎样,就不会出钱让我继续上学了。”
他试图找出一点哥哥并非全然绝情的证据。
明守正沉默片刻,反手用力握住儿子的手,语重心长:
“但愿如此吧。轩儿,你以后可得长点心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瞎胡混!你要记住,”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郑重和谨慎,放低声音说:
“你才是我们明家正儿八经的嫡脉子孙!你要想办法,把咱们失去的家业,从他手里夺回来!”
明轩听了这话,心头涌起一阵烦闷和无力感。他闷闷不乐地开口:
“爹爹,您能不能……别这么武断?当年大妈……与人私通那件事,就算是您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相。何况大妈出事时,哥哥都六岁了,他怎么可能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滴血认亲那种法子,根本靠不住!”他忍不住为哥哥辩驳。
明守正仿佛被戳中了痛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涌起浑浊的泪光,声音带着被岁月尘封的痛苦:
“你不知道……你大妈她……当年是官宦千金,心高气傲。我那时不过是她家典当行里的一个小伙计,只因在经营上有些才能,被你外公看重,这才……入赘苏家,娶了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吞咽苦水,
“这门亲事,你大妈打心眼里不愿意!她心里早就有人了,是个琴师,比她大了十几岁,人家有妻有子!她想嫁过去,只能做小!你外公膝下无子,就她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哪能让她外嫁做一个琴师的小老婆?”
明守正的声音激动起来,
“你外公……动用了关系,给那琴师安了个罪名,下了大狱,定了秋后问斩!那琴师的妻子后来跪着求你大妈救命……你大妈为了救那琴师,才万般无奈,答应了你外公,嫁给了我……”
明轩看着父亲痛苦的脸,心中也涌起酸楚,紧紧握住他的手。
明守正沉浸在回忆里,声音哽咽:
“婚后……头两年多,她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后来……后来有那么一天,我也不知她怎么了,我回来时,就见她一个人在房里喝闷酒,泪眼婆娑……我问她,她也不说,只让我陪她喝……我心里也苦啊!娶个天仙似的妻子,却得当菩萨供着、敬着,还得忍着她在心里装着别人,装着笑脸陪她演戏……我的苦,跟谁说去?”
他浑浊的泪水终于滑落:“那晚……我们都喝醉了,糊里糊涂就……同了房……我们做了八年夫妻,怎么可能就那么一次就有了身孕?她……她一定是又勾搭上了什么人,怀了别人的野种!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儿子!”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充满了被欺骗的屈辱和恨意。
明轩心疼地为父亲拭去眼泪,柔声劝道:
“爹爹,就算这样,……也不能断定哥哥就一定不是您的亲生骨肉啊!退一万步说,就算……就算他不是您亲生的,他也叫了您那么多年的‘父亲’,他也曾敬您、爱您,孝顺过您,……这些情分,难道还不够吗?血统……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他试图用温情化解父亲的执念。
“你不懂!”
明守正猛地抽回手,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
“当年我入赘苏家,是真心实意爱慕你大妈!她美貌,有才情,我一个穷小子能娶到她,是祖坟冒青烟都不敢想的事!可我也是明家的独苗!入赘苏家,生的孩子就得姓苏!你爷爷奶奶死活不同意,怕断了明家香火!可为了她,我……我和你爷爷奶奶都闹翻了!那时候多少人骂我狼心狗肺,骂我贪财好色,攀附权贵……骂就骂吧,我认了!可我换来的是什么?”
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是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她心里装着那个琴师不算,后来还跟外面那些纨绔子弟勾勾搭搭!她太伤我的心了!我对她掏心掏肺,却始终捂不热她的心,得不到她半分真心!我恨她!更恨苏家!是苏家毁了我!他们合起伙来骗了我!把我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有苦说不出的可怜虫!”
他用力捶打着床沿,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所以……”明轩顺着他的话,声音低沉,“大妈过世后,您就以此为由,和苏家彻底决裂,把苏府改成了明府,随后您又改建成明公馆把苏家老宅隔离出去?你以为你这样做就不算侵吞苏家的财产了吗?你别忘了,就算这个明公馆是你重建的,也不代表这个明公馆与苏家完全没有关系,毕竟从你入赘苏家那天起,你的一切都是苏家的,包括你个人的财产和子女,都是属于苏家的。”
明守正颓然地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
“是……我承认,那时候我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苏家……苏家并没有对不起我,苏老爷……对我也确实有提拔栽培之恩。没有他,为父未必能挣下这份家业,也未必能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细想想,我失去的多,得到的……也不少。”
他语气复杂,“只是那时候……苏家摊上了大事,苏老爷被卷进一桩棘手的案子,证据对他很不利。案子要是坐实了,苏家就是灭顶之灾!我……我也是没办法了,为了保住我们一家子的性命,只能昧着良心……说了他很多坏话。又正好赶上你大妈做出那等伤风败俗的事……我一气之下,就……就告了苏家骗婚!”
他长长叹了口气,“这事……为父做得不地道。可苏家当时气数已尽,我要不这么做,不但他们得死,我们全家也得跟着陪葬!所以……这事我不后悔!我想你苏老爷……地下有知,也会明白我的苦衷,不会怪我的。”
他像是在说服明轩,更像是在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