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在炕桌上晃,昏黄的光晕裹着屋里的暖,把老周和小满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
老周手里攥着那个铁皮盒,指腹反复摩挲着盒面褪色的牡丹图案,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盒盖没关严,露出里面金黄的油渣,还带着白天炼猪油时的余温,淡淡的油香混着油灯的煤油味,在屋里慢慢飘。
小满坐在炕沿,怀里抱着那个青花罐,罐身的缠枝莲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蓝,罐口的浅裂像道细细的银线。
他刚才跟着爷爷埋完油渣回来,脸上还沾着点雪沫,冻得红红的,却没舍得擦,好像那雪沫也是跟爸爸有关的念想。
“爷爷,” 小满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轻,“爸爸当年…… 是怎么掉冰窟窿里的?”
老周的手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才慢慢开口:“那时候你爸十六,比你现在高不了多少,穿件蓝布棉袄,袖子磨得发亮。那天是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他跟村里几个娃去河边滑冰,看见邻村的小虎掉进冰窟窿里 ,那冰薄,小虎没注意,一脚踩空就下去了。”
油灯的光跳了跳,老周的眼神飘向窗外,像是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场景:“你爸是第一个跳下去的,河水冷得像刀子,他抓住小虎的胳膊往岸上拖,村里的大人赶来时,他脸都紫了,嘴唇冻得说不出话,棉袄全湿透了,冻得硬邦邦的。”
小满攥紧了手里的青花罐,指节有点发白。他想象着爸爸当年的样子 ,肯定冻得直哆嗦,却还死死抓着小虎,像个勇敢的英雄。“那…… 爸爸后来是怎么生病的?”
“救上来就发高烧,” 老周的声音有点发颤,从炕柜里翻出个旧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件小小的蓝布棉袄,袖口果然磨得发亮,布料都脆了,“这是你爸当年穿的棉袄,你奶奶一直没舍得扔。他烧了三天三夜,迷迷糊糊的,还喊着‘爹,油渣……’那年的猪油炼好了,他没赶上吃一口热的,油渣放凉了,他也没尝着。”
小满伸手摸了摸那件棉袄,布料硬邦邦的,像是还冻着当年的寒气。他鼻子一酸,眼泪掉在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爷爷,爸爸是不是很想吃油渣?”
“是呀,” 老周把棉袄叠好,放回布包,擦了擦眼角,“你爸从小就馋油渣,每次炼完油,都跟俺约定‘油渣分两份,俺一份,爹一份’,他总说‘爹,俺要把最脆的给你留着’。后来他走了,俺就每年把他的那份埋在老榆树下,想着他回来能尝尝,就像他还在一样。”
小满从怀里掏出个小铁盒 ,是白天装油渣的那个,他特意留了几块最脆的,用布包着,还带着点暖。“爷爷,俺也给爸爸留了油渣,” 他把铁盒递给老周,眼里闪着泪,却笑着说,“俺挑的最脆的,比刚才吃的还香,爸爸肯定爱吃。”
老周接过小铁盒,手有点抖,打开来,看见里面的油渣金黄酥脆,还沾着点细盐。他捏起一块,放在鼻尖闻了闻,像是闻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味道,眼泪又掉了下来,却笑得很暖:“好,好,你爸要是知道,肯定高兴,他小时候就盼着有人跟他分油渣。”
“爷爷,咱们再去埋一次吧,” 小满拉着老周的手,眼神很亮,“把俺留的油渣也埋在老榆树下,跟爸爸的放在一起,这样爸爸就能跟俺一起吃了。”
老周点了点头,起身拿了件厚棉袄给小满穿上,又把油灯吹灭,月光从窗棂照进来,给屋里撒了层银霜。两人踩着月光往院门口走,雪在脚下 “咯吱” 响,像是在跟他们一起走。老榆树的影子在雪地上铺着,像个张开手臂的老人,等着他们来。
老周在白天埋油渣的坑旁边,又挖了个小坑,坑挖得很浅,刚好能放下小铁盒。小满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铁盒放进坑里,用手把土填回去,轻轻拍实,动作跟爷爷一模一样。“爸爸,这是俺给你留的油渣,你快吃吧,” 他对着坑小声说,“明年俺还来给你留,跟爷爷一起。”
老周蹲在小满旁边,摸了摸他的头,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里的泪光,却满是欣慰:“小满长大了,懂事了。”
“爷爷,俺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勇敢,像爷爷一样帮别人,” 小满抬头看着老周,眼里闪着光,“还要像爷爷一样,用老锅炼猪油,用青花罐装油渣,给俺的孩子讲爸爸和爷爷的故事。”
老周笑了,把小满搂进怀里。雪还在下,轻轻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却一点也不冷。老榆树上的冰棱 “叮咚” 响,像是爸爸在笑,又像是奶奶在说 “好孩子”。
回到屋里,老周把青花罐从小满怀里接过来,放在炕桌上,又从吊柜里拿出块棉布,是小满奶奶生前缝的,上面绣着朵小梅花,针脚有点歪,却很密实。他把棉布裹在青花罐上,一层一层裹得很严,像是怕罐里的猪油受了凉。
“明天你回城里,就把这个罐带上,” 老周说,声音很轻,却很认真,“罐底留了勺带油渣的猪油,是给你留的,也是给你爸留的。吃的时候撒点盐,别坏了,你奶奶教俺的法子,错不了。”
小满点了点头,把青花罐抱在怀里,紧紧的,像是抱着爷爷的爱,抱着爸爸的故事,抱着这个腊月所有的温暖。“爷爷,明年腊月,俺还来,” 他说,声音有点哽咽,却很坚定,“俺还跟你一起杀猪,一起炼猪油,一起给爸爸埋油渣。”
老周坐在炕边,看着小满怀里的青花罐,又看了看墙上的影子,像是看见了小满爸爸小时候的样子,又像是看见了小满长大的样子。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块糖,递给小满,是城里买的水果糖,用糖纸包着,红红的。
小满接过糖,剥开塞进嘴里,甜甜的,混着刚才油渣的香,很好吃。油灯虽然灭了,但月光照在屋里,很亮,很暖,像奶奶的手,轻轻摸着他们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