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螺列岛主岛的简陋营地里,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血腥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萧望屿站在一块被濑狼鲜血浸透的黑色礁石上,海风吹动他破烂染血的衣襟,猎猎作响。他脸上、手上干涸的血迹如同狰狞的刺青,眼神却比脚下的礁石更加冷硬。他脚下,是濑狼无头的尸身,头颅滚在不远处,空洞的眼睛仰望着被海雾封锁的天空。
海盗们跪了一地,商盟的幸存者们也沉默地围拢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一夜之间以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登上权力顶点的男人身上。愤怒的火焰渐渐熄灭,留下的是一片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接下来的日子,云螺岛在一种压抑的秩序中缓慢运转。萧望屿如同一个冷酷的铁匠,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锤打着这群乌合之众。他重新划分了职责:健壮者负责警戒、修补船只、搭建更坚固的住所;伤者负责休养;女人们则被组织起来,在有限的区域内采集可食用的海藻、贝类,用简陋的工具在背风处尝试开辟几块巴掌大的薄田,撒下从商船残骸里搜刮到的、不知能否发芽的种子。
然而,资源匮乏却并非三天两日便可解决。储存的粮食本就不多,经过荆城血战和登岛后的混乱消耗,更是捉襟见肘。每日分发的食物越来越少,清汤寡水,只能勉强吊命。饥饿的阴影如同浓雾般笼罩着小小的营地,无声地消磨着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海盗们看向萧望屿的眼神,敬畏之下,开始滋生新的不满和贪婪。
萧望屿独自站在岸边最高的礁石上,眺望着无垠的怒海。冰冷的海风灌满他的衣袍,也吹拂着他日益冷峻的面容。他不再是那个荆城里为苟活挣扎的商盟小头目了。命运的浪潮,早已将他推入了另一个世界。他肩上压着的,是这岛上所有活口生存的重担。海盗们以往的活路无非两条:上岸劫掠,或是通过隐秘的线人进行购买。如今,荆城之事震动沿海,他们或许早已成了圣朝通缉榜上最醒目的血案凶徒,哪还有线人敢冒杀头的风险与他们交易?
只剩下一条路。一条染血的、通往地狱更深处的路。
他低头,看着掌心粗糙的老茧和几道尚未愈合的伤痕。曾几何时,这双手只想安稳地拨弄算盘,为亲人挣一份温饱。他答应过鱼姑娘,要送她回北通城寻亲。那个承诺,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支撑着他未曾彻底沉沦。
是时候了。
他转身,走下礁石,召集了岛上所有还能动弹的人——海盗、商盟男子,甚至一些胆大的妇人——聚集在营地中央清理出来的空地上。
“兄弟们,姊妹们,”萧望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海浪的喧嚣,传入每个人耳中,“岛上的情况,大家都清楚。粮草捉襟见肘,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都得饿死在这荒礁上!”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麻木、或焦躁、或隐含凶戾的脸,“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我们得寻出路!”
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响起。
“出去?去哪?”
“岸上都是官军和斩蛟门的狗……”
萧望屿抬手,压下议论,眼神锐利:“去北通城!”
“北通?” 有人疑惑。
“对,北通!”萧望屿语气斩钉截铁,“第一,我萧望屿答应过鱼姑娘,要送她回北通城寻亲!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趟,是送她回家,了却一桩承诺!” 他看向站在人群边缘、脸色苍白的鱼姑娘,后者迎上他的目光,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情绪复杂难明。
“第二!”萧望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北通港,是大陆北部最大的港口!南来北往的商船,堆积如山的货物!吃的、穿的、用的、金银财宝……应有尽有!”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茫茫大海,“我们去北通港,干一票大的!让我们至少数年都能够衣食无忧”
“抢他娘的!”
“跟着岛主!”
萧望屿的话如同火种,瞬间点燃了海盗们骨子里的贪婪和商盟幸存者心中压抑的怒火与生存渴望!荆城的血仇,云螺岛的绝望,都化作了对掠夺的疯狂渴望!人群爆发出狂热的呼喊,连日的压抑被一扫而空,只剩下嗜血的兴奋!
“岛主!”一个曾是商盟护卫头领的汉子挤到前面,脸上带着刻骨的恨意,大声道,“那北通城主溥云河,就是个敲骨吸髓的狗官!我们以前跑船去北通港,泊岸要交‘泊岸金’,卸货要交‘搬卸税’,连在码头喘口气都要交‘地皮钱’!税高得离谱,稍有不满,他手下的城卫就拳打脚踢,甚至抓人下狱!北通城的百姓,早就被他盘剥得难以继日、怨气冲天!咱们这次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替天行道!宰了那狗城主!为民除害!也算给死去的兄弟们出口恶气!”
“对!宰了狗城主!”
“为民除害!”
群情激愤,吼声震天。萧望屿听着这充满血腥意味的狂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点头,声音冷冽如刀:
“好!既然那溥云河如此不得人心,作恶多端,那便……一并除了!我们已是朝廷通缉的罪人,多背几条人命,又有何妨?若能顺手除去几个盘剥百姓的狗官,也算……不枉此行!” 他刻意加重了“不枉此行”四个字,眼中却毫无波澜。
此目标粗暴果决。但在这无望的孤岛上,这已是唯一能点燃所有人勠力同心的火光。
云螺岛进入了短暂的、充满暴戾期待的“休整”。仅存的三艘“血锚”快船中,受损最轻、最大的一艘被挑选出来,仔细修补加固。海盗们翻找出珍藏的、锈迹斑斑的刀斧,商盟的男人们则把断裂的船桨削尖,将生锈的铁器磨利。所有人都知道,下一次靠岸,不是满载而归,便是葬身鱼腹。
十几天后,在一个海雾稀薄的清晨,那艘悬挂着普通商船旗号,实则满载着海盗和复仇火焰的“血锚”快船,在众人狂热的呐喊声中,缓缓驶离了云螺岛那个简陋的小湾。船身吃水很深,承载着几十颗被绝望和贪婪扭曲的心。
萧望屿站在船头甲板最前方。他没有回头去看那渐渐缩小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黑色礁石岛屿。咸腥的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粗糙的脸颊,吹动他染血的衣襟。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深邃得令人心悸的蓝色汪洋。海鸟在桅杆上方盘旋,发出孤独而凄厉的鸣叫,像是在为这艘驶向未知命运的船送行。
他想起荆城码头的喧嚣,想起商盟仓库里堆积的货物,想起自己曾经拨弄算盘时的那份专注与平静。那些画面如同隔世的幻影,遥远而模糊。如今,他的手中握着的不再是算盘珠,而是冰冷的刀柄。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安稳的陆地,而是随时可能倾覆的贼船。命运如同这深不可测的大海,掀起狂涛,将他这艘原本只想安稳航行的小舟,彻底抛离了预定的航道,冲向一片充满血腥与未知的黑暗海域。
或许,人这一生,真的不过是被无形的巨浪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冲向那无法预知的彼岸。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选择,在滔天的宿命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鱼姑娘有时会悄然走到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站着。海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纤弱的轮廓。她望着前方浩渺的海天,眼神迷茫而复杂。北通城……那个她曾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家”,此刻正随着航程的推进,越来越近。可那真的是家吗?亲人是否还在?自己这副模样回去,又将如何自处?而身边这个浑身散发着血腥与铁锈气息、眼神日益冷硬的男人……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只觉得前途一片茫然,比这怒海更加深不可测。
日复一日的航行,单调而煎熬。海天一色,只有船帆鼓动和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
终于,在航行了近三十天后,一个瞭望的海盗激动地嘶喊起来,声音因狂喜而变调:
“陆地!看到陆地了!是北通!是北通城!”
船舱内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无论海盗还是商盟,都争先恐后地涌上甲板,挤在船舷边,伸长脖子向远方眺望!
萧望屿一个箭步冲上船头高处。只见遥远的海平线上,一片灰蒙蒙的巨大轮廓正在稀薄的海雾中逐渐显现。那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大——连绵的城墙如同匍匐的巨兽,高耸的塔楼刺破天际,码头上林立的桅杆如同茂密的森林!隐约可见蚂蚁般的人影在码头上移动,一股庞大、喧嚣、混杂着人间烟火与秩序威压的气息,隔着辽阔的海面,扑面而来!
北通城!终于到了!
萧望屿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厉声下令:“从现在起,我们是靠岸补给的商船!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来神,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船上伪装用的普通商船旗帜早已升起,此刻更是显得“人畜无害”。船只调整航向,朝着那庞大港口缓缓驶去。
随着距离拉近,北通港的细节越来越清晰。码头上果然繁忙异常,大大小小的船只进进出出,装卸货物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岸上,穿着不同样式号衣的税吏拿着簿册和算盘,在停靠的船只间穿梭,颐指气使。身着黑色镶红边皮甲、手持长戟的北通城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在码头和城墙下巡逻,步伐沉重,眼神冷漠地扫视着人群,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萧望屿仔细观察着。他看到那些税吏拦住一艘刚靠岸的货船,船主陪着笑脸递上文书和钱袋,税吏却嫌恶地掂了掂钱袋,大声呵斥着,手指几乎戳到船主脸上,船主只得苦着脸又摸出几枚银币塞过去。他看到几个搬运工动作稍慢了些,监工的皮鞭就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们裸露的脊背上,留下刺目的血痕。他看到城墙根下,蜷缩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乞丐,眼神空洞地望着繁华的码头,如同被遗忘的尘埃。
压抑、森严、等级分明。这就是溥云河治下的北通城。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悄然爬上萧望屿的脊背。
船只缓缓停靠在一个相对偏僻的泊位。沉重的跳板搭上码头粗糙的木桩。
萧望屿转过身,目光扫过船上所有眼巴巴望着他的人。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都给我在船上待命!没有我的信号,谁也不许下船!” 他凌厉的目光让所有蠢蠢欲动的心都瞬间冷却。
“鱼姑娘,”萧望屿看向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女子,“我们走。”
鱼姑娘身体微微一颤,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整洁的布裙,但眉宇间的憔悴和眼中深藏的不安,依旧无法掩饰。
萧望屿自己也换上了一套半旧但还算体面的深色短打,将锋利的剔骨尖刀仔细藏在后腰的暗袋里。他看了一眼鱼姑娘,率先踏上了摇晃的跳板。
双脚再次踏上坚实的大地,萧望屿却感觉不到丝毫安稳。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劣质香料和某种腐烂物的混合气味。码头上人来人往,各种目光投射过来,有好奇,有麻木,更多的是税吏和城卫兵审视的、带着怀疑和贪婪的眼神。巨大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不动声色地拉住鱼姑娘有些冰凉的手腕,低声道:“先离开码头,找个地方落脚,再打听你亲人的消息。”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寻找着可以暂时藏身的、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角落。
同时,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港口的地形、城卫的巡逻路线、可能的突破口……如同精准的地图在脑海中铺开。送鱼姑娘寻亲是明线,摸清北通城防布控、城主溥云河的行踪规律,为即将到来的血色风暴做好准备,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两人如同两滴水,汇入了北通港这浑浊而喧嚣的人流之中,向着那高耸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城门走去。城门口,盘查的卫兵眼神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