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最沉寂的地方，激荡起汹涌的涟漪。十年光阴筑起的堤坝，在这一刻显得不堪一击。

“对不起，我……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过去打个招呼。”她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扯出一个仓促的笑，几乎是逃离了那张热闹的桌子，快步走向咖啡馆门口。

推开玻璃门，热风重新包裹住她。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隔着一条马路，望着那幅画，仿佛望穿了十年的时光。

视线突然有些模糊。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风油精和试卷油墨味的夏天。头顶的老式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吹得讲台上的试卷哗哗作响。

“班长，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班主任老周扶了扶眼镜，表情严肃地指着教室后面光秃秃的文化墙，“下个月市教育局领导要来检查，咱们班这文化墙，必须得拿出最高水平！评上优秀班级体，这可是实打实的荣誉！”

作为高三一班的班长，林晚星义不容辞地接下了这个“重任”。但光她一个人不行，她需要帮手。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靠窗最后一个位置上。

那个男生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腿上的速写本，手指间夹着一支炭笔，飞快地勾勒着什么。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周身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结界，将周遭所有的喧嚣——翻书声、窃窃私语声、风扇声——都隔绝在外。

江屿。艺术特长生，全班，甚至全校最有名的“怪人”。成绩吊车尾，沉默寡言，几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但他画画极好，据说高一就拿过全国性的大奖。

“江屿同学，”林晚星走到他桌边，敲了敲他的桌面，露出一个自认为最友善热情的班长式微笑，“文化墙的事情，能不能请你帮帮忙？你画画那么好……”

男生抬起头，他的眼睛很黑，像浸在冰水里的墨玉，没什么温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重新低下头，声音冷淡：“没空。”

两个字，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多余的解释。

林晚星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从小到大成绩好，性格开朗，又是班干部，很少被人这么直接又冷漠地拒绝。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蹭地就冒了上来。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主要是构图和主体画面需要你把关，涂色什么的我们来！”她试图说服他。

“说了，没空。”他的语气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她只是在跟一尊石像说话。

旁边有几个同学窃窃私语起来，带着看好戏的笑声。林晚星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但她还是维持着风度：“好吧，如果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告诉我。”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星尝试了各种方法。她趁课间把他堵在走廊上，结果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她让学习委员把精心整理的复习笔记“借”给他，第二天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她自己的桌子上；她甚至在放学后跟着他，想看看他到底在忙什么“没空”的事，却被他七拐八绕地甩掉了。

“晚星，算了吧，”沈芊芊啃着苹果劝她，“那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理他干嘛？咱们自己弄算了。”

林晚星看着文化墙上自己和其他同学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图案和惨不忍睹的配色，叹了口气。不行，这关系到集体荣誉。而且，她林晚星字典里，就没有“算了”这两个字。

这天下午放学，林晚星又一次悄悄地跟上了江屿。这次她格外小心，远远地盯着。

只见江屿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回家或者去食堂，而是拐出了校门，穿过了两条街，走进了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林晚星躲在巷口，看着他走进了一个单元楼道。

他去那里干嘛？好奇心驱使下，林晚星悄悄跟了上去。楼道里有些昏暗，她听到顶楼传来轻微的开门关门声。

她蹑手蹑脚地走上顶楼，发现那扇旧铁门虚掩着，没有关严。里面传来一个老奶奶咳嗽的声音，还有一个熟悉的、此刻却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温和的男声：“奶奶，药吃了吗？今天感觉好点没有？”

是江屿。

林晚星的心轻轻一跳，她透过门缝，看到狭小但整洁的房间里，江屿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热水袋塞到一位躺在床上的老奶奶手里。窗边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药瓶和画材。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那些关于他家庭情况的零星传闻，他永远洗得发白的校服，他课余所有“没空”的时间……

她像做错了事一样，心跳加速，屏住呼吸，悄悄地、飞快地退下了楼，跑出很远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第二天课间，林晚星没有再去找江屿。她径直去了班主任老周的办公室。

“老师，关于文化墙，我有个想法……”她语气认真，“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一个‘梦想’的主题。同学们可以把理想的大学画出来或者写下来……学校库房里是不是有一些旧的画框和画布？我看好像都落灰了，能不能废物利用一下？”

老周听了连连点头：“这个主题好！积极向上！画框的事我去跟后勤说！”

下午，林晚星带着几个班委，从库房搬出来几个旧画框和几块不小的废弃画布。她特意把最大、底子最好的一块画布，和一套半新的丙烯颜料，放在了江屿旁边的空地上。

“江屿同学，”她这次没有笑，表情很诚恳，声音也压低了些，“这些东西……嗯，库房清出来的，老师说用不完也得扔了。我看这块画布质量还挺好的，扔了怪可惜的。你……画画需不需要？或者，你看咱们这‘梦想’墙，确实需要个能镇得住场面的画，要不……你随便在这旧画布上涂几笔？就当帮我们废物利用了，行吗？”

江屿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看向她，又看了看地上那套明显是精心挑选过的、牌子不错的丙烯颜料，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

林晚星紧张得手心有点冒汗。

就在她以为又要听到“没空”两个字的时候，他忽然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那一声轻微的“嗯”，像一颗石子投入林晚星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江屿站起身，走到那块旧画布前，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捻了一下画布的材质。

他的侧脸线条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

“需要……我做什么？”林晚星按捺住心里的雀跃，小声问道。

江屿没回头，目光仍落在画布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少了之前的冰冷：“主题。”

“哦哦！‘梦想’！大家的大学梦想！”林晚星赶紧说，“构图什么的你定就行，我们都听你的！”

江屿又沉默了几秒，才说：“颜料不够。还需要赭石、群青、钛白。”

“我去买！”林晚星立刻接口，生怕他反悔。

“不用。”江屿终于站起身，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拿出一个铁皮颜料盒，打开，里面是挤得满满当当的罐装颜料，虽然很多都快用完了，但颜色异常齐全，像一个小小的宝藏库。“我有。”

那一刻，林晚星看着那个饱经风霜的颜料盒，心里莫名地酸了一下。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课间和放学后的教室角落，成了一个小小的“创作基地”。江屿几乎不说话，他只是用炭笔在画布上飞快地打底，勾勒出恢弘的轮廓——那像是无数条通向远方的路，又像是翻开的书页，交织叠嶂，充满想象力和力量感。

林晚星和其他几个同学负责打下手，按照他的指示调色、铺大块的背景色。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颜色有那么多细微的差别，普蓝加深红能调出深邃的夜空，柠檬黄加钛白能变成耀眼的阳光。

她偶尔会偷偷看江屿。他画画的时候极其专注，眉头微蹙，眼神亮得惊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画布。那份投入和热忱，与他平时的冷漠判若两人。

有一次，她递调色板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冰凉，沾着星星点点的蓝色颜料。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跳漏了一拍。江屿似乎顿了一下，极快地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画他的画。

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安静的涂抹色彩中悄然滋生。

沈芊芊凑过来，咬着林晚星的耳朵说：“可以啊晚星，真把这尊冰山请动了？不过你看他那个样子，好像别人欠他几百万似的。”

林晚星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她一下：“别瞎说，江屿人挺好的，他只是……不太爱说话。”

“哟，这就护上啦？”沈芊挤眉弄眼。

“去你的！”林晚星脸有点热，低头用力搅着盘子里的颜料。

文化墙顺利完成，恢弘、绚烂又充满希望，毫无悬念地拿下了评比第一。老周高兴得合不拢嘴，在班会上大力表扬了参与的同学，尤其点了江屿的名字。

全班同学都在鼓掌，江屿却依旧低着头，看着桌洞里的速写本，耳根似乎微微有点红。

放学后，人都走光了。林晚星留下来做值日，发现江屿还坐在他的位置上，好像在等她。

教室里很安静，只剩下夕阳的余晖。

“那个……谢谢你，江屿。”林晚星走过去，真诚地道谢，“没有你，我们肯定拿不了第一。”

江屿抬起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卷起来的画纸。“这个，”他递过来，语气还是有点硬邦邦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