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工作两年，时光匆匆。她变得越来越成熟干练，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她谈过两次不痛不痒的恋爱，最后都无疾而终。心底那个角落，似乎总藏着一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空洞。

直到这次十年聚会。

直到她看到对面画廊里的那幅画。

旧时光咖啡馆外的热风吹拂着林晚星的裙摆。她望着对面画廊里那幅《夏风与背影》，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是他。一定是江屿。

那幅画的笔触，那份深藏的情感，她绝不会认错。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快步穿过马路，推开了那家小画廊的门。

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画廊内部不大，装修得简约而富有艺术感。墙壁上挂着不少画作，多以风景和人物为主。最显眼的位置，就是那幅《夏风与背影》。

一个穿着亚麻衬衫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在给一幅画调整灯光。听到风铃声，他转过头来。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不再是少年单薄的模样，轮廓硬朗了许多，眉眼间添了风霜，但那双眼睛，依旧是沉静的黑色。

江屿。

他看到林晚星，显然也愣住了，调整灯光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闪过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及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复杂情绪。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十年的光阴，无数的疑问、委屈、遗憾，在这一刻汹涌澎湃，堵住了两个人的喉咙。

窗外城市的喧嚣变得遥远。

最终还是林晚星先开了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她指着那幅画：

“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画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撞着耳膜。

林晚星的问题悬在空气里，带着十年都未散尽的委屈和寻求一个答案的执拗。

江屿看着她，那双沉静的黑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慌乱、痛楚、怀念……种种情绪快速闪过，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她灼人的视线，转过身，继续调试着那幅画的射灯角度，动作看似专注，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没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沙哑，试图用一种近乎淡漠的口吻掩饰内心的震荡，“很多年前的练习稿，画廊主觉得还行，就挂出来了。”

练习稿？林晚星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那样一幅倾注了无数情感和细节的画，在他口中只是轻描淡写的“练习稿”？

她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着他：“练习稿？练习稿的右下角，会画那样一只手？递出那样一个……像戒指一样的东西？江屿，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忍不住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十年了，这个疑问在她心里埋了十年，发酵了十年，她今天必须要一个答案。

江屿调试灯光的手指彻底停住了。他沉默着，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窗外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过了许久，久到林晚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那天……毕业晚会前，我去了你家楼下。”

林晚星猛地一怔。她完全不知道。

“我那时候……拿到了一笔钱。”他顿了顿，语气艰难，仿佛在揭开一个陈年的、未曾愈合的伤疤，“是我妈给的。不多，但足够我去北京培训，也够……买一点像样的东西。”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重新落在林晚星脸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痛楚和自嘲。

“我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准备去培训。我还……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银戒指。”他说出最后几个字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很便宜，地摊上买的。我就想……在离开之前，去找你。”

林晚星的呼吸屏住了，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看着江屿，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沉默又倔强的少年，怀揣着一点卑微又炽热的希望，鼓起全部勇气走向她的家。

“然后呢？”她声音发颤地问。

“然后……”江屿的眼神暗了下去，那一丝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灰败，“我看到你了。在你家楼下那条巷子口。”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空茫，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夏天的夜晚。

“你和一个男生在一起。他……递给你一个很漂亮的礼品袋，你笑着接过去了，笑得很开心。”他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那个男生，我认得，是隔壁班的体育生，家里好像很有钱。而且他……不是一直在追你吗？”

林晚星拼命在记忆里搜索，模糊地想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毕业时很多同学互送礼物，但她当时心情全在江屿会不会来晚会上，根本没在意别人送了什幺。

“我当时……就站在拐角的阴影里。”江屿的声音低哑，“我看着你手里的那个袋子，很精致， 很贵。再看看我手里这个寒酸的地摊戒指……还有我那点可笑的自尊和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被那段回忆扼住了呼吸。

“我突然就明白了。林晚星，你是天之骄女，成绩好，家境好，人缘好。你对我好，帮我，或许真的只是出于班长的责任心和你的善良。而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算什么？一个连培训费都交不起、要靠你‘匿名捐助’的穷小子。我甚至连一份像样的毕业礼物都送不起。”

“那笔钱……”林晚星急切地想解释。

“那笔钱！”江屿打断她，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带着积压了十年的刺痛，“班主任跟我说了，是匿名助学金，让我别离开，去培训。可就在我给你钱之前，我亲耳听到你跟沈芊芊在走廊上说的话……以及那句‘反正快毕业了，以后谁还记得谁’。”

林晚星如遭雷击，猛地想起来了！那天她和沈芊芊确实说过这话，但那是在开玩笑地吐槽另一个炫耀毕业礼物的同学，根本不是在说江屿！

“所以，在我眼里，”江屿的声音冰冷而疲惫，“你那笔钱，和那句‘别离开’，就成了最彻底的怜悯和最迫不及待的……打发。你想用钱赶紧把我这个麻烦送走，好彻底告别高中这段‘黑历史’，不是吗？”

“不是的！根本不是那样的！”林晚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误解在这一刻轰然决堤，“那钱是我的！是我所有的零花钱和压岁钱！我让芊芊骗你是助学金，是怕你不要！我跟她说‘谁还记得谁’是在说别人！我让她告诉你‘别离开’，是……是我不想你走！”

她哭得语无伦次，声音破碎：“我那天等了你一晚上！我给你发了信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亲自来问我一句？！”

江屿彻底愣住了，脸上血色尽失，怔怔地看着她崩溃落泪，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以及……缓缓升起的、迟来了十年的滔天悔恨。

“你……”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所以为的怜悯和打发，是她掏空积蓄的真心。

原来他所以为的告别和嘲讽，是他亲手斩断的可能。

那个夏天的所有尖锐的刺痛、冰冷的误解、决绝的转身，在这一刻， retroactively，化成了一场荒谬而惨烈的错误。

画廊里只剩下林晚星低低的啜泣声。

江屿站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不断滚落的泪珠，那每一滴泪，都像是在灼烧他的灵魂。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她，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声音，轻轻地问：

“那……那条信息……我手机坏了……很久以后才看到……”

林晚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原来他看到了。只是太晚了。

风铃再次叮咚作响，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凝滞。

画廊门口，喝得醉醺醺的沈芊芊被一个同学搀扶着，探头进来，大着舌头喊：“晚星！你……你果然在这儿！嗝……我们那边快散了……诶？江、江屿？你也在啊！”

她的目光在泪流满面的林晚星和面色苍白的江屿之间转了转，酒似乎醒了一半，猛地想起了什么，脸上瞬间爬满了懊悔和惊慌。

“晚星！对不起！有件事我瞒了你十年！”沈芊芊挣脱同学的手，摇摇晃晃地冲进来，带着哭腔，“毕业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我不小心……不小心跟别人说漏嘴了！说那钱是你给的……还说……还说你说江屿要是因为没钱上不了学就太可怜了……我没想到……没想到会传到他耳朵里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最后一块拼图，轰然归位。

所有的误会，所有的阴差阳错，所有固执的骄傲和怯懦的沉默，在十年后的这个傍晚，在这个飘着淡淡松节油气味的画廊里，终于彻底摊开。

鲜血淋漓，遗憾滔天。

江屿闭上了眼睛，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痛苦。

林晚星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这个她曾经那么努力想要靠近、却被误解和命运狠狠推开的人，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十年了。

原来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山海，而是几句未曾说清的话，一点可笑的自尊，和一个醉酒后的失误。

她抬手，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江屿，”她看着他，眼圈依旧红着，但眼神已经慢慢冷静，“那幅画，右下角那只手，递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江屿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赤红的痛楚和绝望的温柔。

他看着她，很轻很轻地说：

“是勇气。”

“我那天……原本是想问你……”

“……能不能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