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六月末的早晨,七点不到,太阳已经亮得晃眼。音乐楼前的台阶被一夜雨水洗得发亮,空气里带着潮湿的草味,像一杯没搅匀的薄荷汽水。
阮星尔抱着学士服一路小跑,牛仔外套下摆被风掀起,露出一截细白腰窝。她今天把长卷发随手扎成高马尾,跑起来时发梢像栗色的小旗子乱飞,额前碎发黏在微微汗湿的鬓角。浓颜在晨光里被晒出玫瑰色,笑先露八颗牙,虎牙尖尖,像刚撬开的苏打汽水,“滋啦”一声——甜得人心口发酥。路过的学弟没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撞到了垃圾桶。
林笙等在台阶下,远远冲她挥手:“软星儿,这边!” “来啦!”她脆生生地应,声音像小提琴高把位跳音,一路蹦到林笙跟前,马尾跟着节奏一甩一甩。 林笙把两条丝带塞进她掌心:“红色你的,黑色给他的。” 阮星尔指腹蹭过丝带,笑得眼睛弯弯:“他又不一定愿意绑。” “那你就撒娇啊,你一笑他就没辙。”林笙挑眉。 阮星尔吐了吐舌:“我才不要,好肉麻。”嘴里这么说,却把红色丝带往手腕绕了两圈,蝴蝶结打得歪歪斜斜,像蹦跶的小蝴蝶。
……
八点整,建筑系先拍年级大合照。 季衔青站在最后一排右三,衬衫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领口却难得地透出一点皱,像被指尖反复捻过。183 的身高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冷白皮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左眼尾那颗浅色泪痣像落雪。他微抬下巴,目光越过层层学士帽,精准地落在十米外的音乐系方阵——阮星尔正把学士帽当飞盘转着玩,帽穗扫过她锁骨的小痣,她“咯咯”笑着躲,像一束不肯安分的阳光。
快门声落下,他脑海里却闪过另一个画面: 一年前实验室天台,他们啃着同一个西瓜,汁水顺着腕骨往下滴。她忽然伸手,指尖点在他腕背:“这里,有籽。” 那一刻,他几乎要把“我喜欢你”四个字连同西瓜籽一起吐出来。 最终只是把籽弹进夜空,声音淹没在蝉鸣里。
音乐系的快门声紧随其后。 阮星尔站在第三排左二,学士帽被她反扣在后脑,额前碎发乱糟糟地支棱,像颗小蒲公英。摄影师喊“三——二——一——”,她突然侧头,朝建筑系方阵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镜头定格——照片里,她笑得比凤凰花还艳;而十米外,季衔青的视线恰好落在她身上,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雪。
两系解散后,图书馆门前聚成小堆。 罗子嘉举着相机调试焦距,冲他们喊:“快点快点,九点太阳更毒!” 去图书馆的路上,要经过那条十米宽的玉兰道。花期已过,枝叶繁茂,阳光碎成一地跳动的光斑。 许栀故意慢一步,和季衔青并肩。 “班长,”她推了推眼镜,声音轻却笃定,“再不说,就真没机会了。” 季衔青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前方——阮星尔正踮脚去够头顶的玉兰叶,红色丝带缠在腕骨,像一截跳动的脉搏。 “我知道。”他声音低哑,“谢谢提醒。”
图书馆正门前的台阶,四年前新生打卡的同一个位置。 罗子嘉把相机递给路过的学弟,自己跳进画面里。 “站位站位!跨院友好代表站中间!” 阮星尔被推到季衔青身边,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林笙一把抓住季衔青的袖子,把黑色丝带塞给他,“星尔的,系上,拍照好看。” 说完又绕到阮星尔身后,把红色丝带系成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低声在她耳边打气:“冲。” 快门按下前最后一秒,季衔青忽然侧头,看向阮星尔。 阳光太盛,她眯起眼,没注意到他唇形无声地动了一下—— “阮星尔。” …… 学士帽在人群里飞来飞去,像一群白鸽。 罗子嘉提议去老操场拍跳起来的那一张,大家一窝蜂往南门跑。 阮星尔落在最后,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丝带。 季衔青蹲下来,替她抓住另一端。指尖碰到指尖,像四年前暴雨夜的伞柄,像无数个图书馆清晨的 7-A-03 座位。 “丝带……”他开口,声音被远处操场传来的笑声盖过去。 阮星尔抬眼:“嗯?” 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一整条银河,却带着一点懵懂的钝感。 季衔青喉结滚了滚,声音更低:“学士帽,借我五秒。” “为什么?”她问得直白,像问“今天吃什么”一样自然。 季衔青垂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天台那次,你说西瓜最甜的那口要留到最后。” 他顿了顿,声音低到近乎气音,“我想——把甜的那口留给你。” 阮星尔愣住,指尖无意识地攥紧帽檐。 五秒很长,长到她听见自己心跳失控;五秒又很短,短到操场那边林笙的喊声已经传来—— “软星儿!快来!” 季衔青接过学士帽,动作很慢,像在完成一个仪式。 他把帽穗绕在指间,再抬手,轻轻扣在她头顶。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她眼睛,也遮住他眼底快要溢出来的情绪。
五秒结束。
他把帽子还给她,指尖的温度却留在她发间。 “走吧。”他说,声音恢复平静,“再迟到,罗子嘉要哭了。” …… 老操场的风带着青草味,学士帽被抛向天空,像一群白鸽。 阮星尔仰头,阳光晃得她眼眶发酸。 她想,刚才那五秒,他是不是想说—— “我喜欢你。”
可最终,那句话被风吹散在蝉鸣里。
想到这里,阮星尔心中逐渐燥热起来。
学士帽落回怀里,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傍晚,校车送毕业生去高铁站。 阮星尔的薄荷绿行李箱上绑着那条红色丝带,被夕阳染成更深的颜色。 季衔青站在不远处,黑色丝带绕在腕骨,像一条细细的伤口。 林笙冲过来抱住阮星尔,声音哽咽:“记得常回来吃西瓜。” 罗子嘉把相机塞进季衔青手里,“底片我洗好了,寄给你们。” 许栀推了推眼镜,看了看季衔青,什么也没说。
车门关闭前最后一秒,阮星尔回头。 季衔青站在原地,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投降的旗。 他抬手,很轻地挥了挥。 阮星尔忽然想起今早林笙那句话—— “不要留遗憾。” 可她觉得还是留下了遗憾,但说不清是什么。
校车启动,玉兰道的树影倒退,像电影谢幕的长镜头。 季衔青站在路的尽头,直到最后一丝影子消失。 他低头,把黑色丝带系在背包肩带上,打结的动作很慢,像在系住什么再也回不去的东西。
多年后,阮星尔翻到那张图书馆前的合照。 照片里,她腕上红色丝带歪向左边,他腕上黑色丝带垂在右边。 中间隔着半尺空气,却像隔着整个青春。 她指尖抚过照片边缘,忽然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 “阮星尔。” 季衔青站在门口,左眼尾泪痣被灯光照得清晰。
“那年在图书馆前飘着不同方向的丝带,” 他声音低而稳,像雪松木在深夜燃烧,“现在,已经是同一个方向了。” 阮星尔抬头,眼眶发热。
学士帽借出去的那五秒,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