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似乎没人吃过崔花雨的醋。尽管这醋来得莫名其妙。崔花雨此时正坐在明德门某一段城墙的某一栋角楼的屋檐上,发呆。
长安龟峰鉴剑最火的人就是她了。区区数日,龟忍一派从纸面升华到了武林之巅,就像是绝代佳人活出了画作一样。
但她是迷茫的。
她反而觉得自己就是画中的人物,一举一动任由画家摆布。龟忍一派强势回归,她却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其实折桂龟峰,进而帮助少林挫败五禽宫的不轨之谋,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点燃过她的激情。
她的激情与理想早就随着雨花谷的分崩离析而暂告一段落。但她害怕它们就此死去。
她也害怕孤独。
从远北大草原到长安的这一路,她无数次想回头,哪怕回到没有四季歌兄弟的雨花谷,也依然残存着几分甜蜜的思念与回忆,而形单影只的旅途,所有的一切都空洞得令人心悸,一片落叶也能令人落泪。
她也想念西北郊头的家,以及童年的困苦生活。
所以她最想念崔狗儿的庇护。
易枝芽说喜欢她是有感而发的。自落海后,妈祖作为唯一全程陪伴他成长的最亲密的“伙伴”,在他的脑海里早就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具象。而崔花雨就是这个具象的活体,毫发不爽,尤其是清澈的眼神。徜徉在这样的眼神里,如沐春风。三天前,当第一眼看到崔花雨的那一刹,他的身心陡然昏噩——魔根突袭的症状。也幸亏了李腾空那一针。
易枝芽与崔花雨以一种“离奇”的方式相连,进而相逢、相知,与其说是一种巧合,不如将它当作缘分。
四季歌没有死去,而是又添一角。
下午场。龟忍一派崔花雨对决崆峒宁有限。
就龟忍武学而言,崔花雨一直在进步、完善、创新,近三年更是实现了一个飞跃式的成长。黄酸八种给予的龟忍原气促进修炼速度,但她尚参悟不透自身养成的原气的功用所在。
宁有限的出现释放出了“崆峒一直都在”的信号。这个刚过而立之年就成为了崆峒掌门的杰出人才也几乎复刻了崔花雨的成名神话,抢尽了大街小巷的谈资论榜,更是俘获了无数女人的芳心。
就连易枝芽也为之侧目,因为他也算是半个崆峒人。崔花雨却偏偏与之同台竞技,自是让他肝肠寸断。肝肠寸断是他自己形容的,本欲一诉衷肠,然一秋池醋醉未醒,又讨来一顿虐。
一秋池吃醋是认真的。瞎溜一圈回来,一注没下。老娘我就不想挣崔花雨那个臭女人的钱。她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大战伊始。雪停了。雾浓天昏,所以这只是暂停。
没有花稼之舞与飞虹杖,宁有限将崆峒派的其他功夫展现到极致,能一路杀进四强,充分体现出扎实的武学基础。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不动不摇坐如钟,出鞭一阵风。
九节鞭是一般的兵刃,但在他手里就是一魔棒,它可以是刀,也可以是枪,可以是盾牌,也可以随时包裹拳头而构成一把大锤。在上一场对决中,他就是使用这一把大锤将五禽宫的另一名高手送回了姥姥家。武功敦实,武器魔幻,是他成功之本。
以柔克刚,即以不变应万变,是龟忍武学的精髓所在。因此它首先是魔棒的克星。其次崔花雨已将“借力打力”运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任宁有限内力再浑厚,也只是无谓的消耗而已。表象看他打得得心应手,实则有力无处使。崔花雨为之布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棉花墙。想穿透棉花墙,除非内力强到崔花雨“借”不起,或者出招速度快到让她没空“借”。
百招刚过,宁有限投子认负。
又是一场完胜。场场都是完胜。且崔花雨从未主动攻击过。她继赫以北之后跻身决赛。
拨亮一盏灯,照亮一大片。她以谦卑的武德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掌声雷动,抖落漫天大雪。
雪花飘扬中,崔花雨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美,尽管这种美好的感觉极其短暂。她很快又坠入迷惘的世界。
如果不是心心念念着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易枝芽就会尾随她来到某一段城墙的某一栋角楼的屋檐上。然后诚心实意地对她说,朋友,交个朋友如何?然后赖在人家身边不走。他就干得出来这种事。
崔花雨坐在屋檐上,片刻间便已浑身雪白。她迷惘,但不颓废。坐在这里,或者坐在黑夜里,或者坐在每一个无人的角落,她都一直在耐心地等待以前的自己回来。她知道这需要时间。
远没到黄昏天,夜幕却已提前降临。在雪也变黑的时候,留春霞坐在了她的身边。长安,这是她俩第二次见面。上一次相互倾诉的全部是血和泪的经历。所以她俩都希望未来无论何时何地再见,都要假装忘掉过去,至少是苦难的部分。但这样很难。留春霞说:
“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
“我来到这里,说是为了龟忍一派,为了武林公义,其实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悲伤的注意力。但我现在已经发现,这就叫自欺欺人。”崔花雨眨了眨眼睛,眨掉了睫毛上的积雪。
“都是可怜的人。”留春霞凄凉一笑。
又说:“他最可怜。”
“有没有想过回去?和他在一起,帮他一把。”
“我了解他。你也许更了解他。我俩不会有那么一天。”
“起码要去争取,你不会放弃的对吗?”
“你不觉得我的争取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伤害吗?可想而知,而今的他排斥一整个世界,包括自己。”
“你要放弃?”
“我不敢争取,也不会放弃。”留春霞慢慢折缠起面前的纱罗,而后付之一叹,“就等他放弃,他一定会放弃的。”
“除了我三哥之外,我们每一个人都消极得可怕。”
“你三哥是我心目中的大男人——八年前无意中说他若是荆轲,刺秦必成。安自不比秦,所以他一定会成功。”
“凯旋回来之前,作为他的至亲,会很煎熬。”
“作为他的朋友,也一样煎熬。”
“他一直在努力改变世界,我们却连面对生活的勇气都没有。”崔花雨说着伸手接住一朵雪花,又吹走:“我们就像这雪一样,弱不禁风。”
“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弱点。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纵使我们都是难得一见的武学高手。这恐怕就是再强的人也不一定能够赢得人生的理由了。自从我的脸被毁之后,我再也不奢求完美了——事实上我反而进步了,至少是看开了,人性中有一些弱点与不足,永远也无法弥补。就像你吹走的雪,在空中它再美,落地后也会变成泥泞。”
“爱情也能看得开吗?”
留春霞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沉默随着一场风开始,也随风去而止,仿佛沉默是风带来的。当落雪又恢复秩序时,她说:“无论如何,我总要先完成亲情赋予的义务与责任——这一点跟他很像。”
“他需要有人拯救。”
“我不需要吗?”留春霞转过脸去,将所有的伤疤展露。
“对不起。我太在乎四季歌的情谊了,而忽略了姐姐的感受。”崔花雨埋下头,逃避蓝色的激愤的眼光。
“不。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他最亲的人,立场跟你一样。”留春霞回过头,又仰天说:“在我眼里,他太小了,他不懂爱情,不懂人情……但也许就在懂得了的那一天,他被人杀‘死’了。”
又说:“我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让他自己来。”
“还是你了解他。我可以喊你一声嫂子吗?”
“还是叫姐姐,顺耳。嫂子放心里吧。”
“姐姐找我有事?”
“让赫以北赢。”
“这不是报仇的最佳方式,也不是最佳时机。稳定以及壮大丐帮,才是你们的当务之急。告诉我为什么?”
“我娘来了。”
“她逼你?”
“不全是,我只是想她能因我而看到一丝曙光。”留春霞放下纱罗,“实际上这本也是我的计划。我要在摧毁五禽宫信心的同时,拉拢足够的武林力量——太多人栽在了五禽宫手里,而这些人在苦苦等待着一个能够引领他们复仇的人的出现。丐帮固然重要,但仅凭一个丐帮远远不够。”
“再接着才是掌舵崆峒?”
“这是我娘的终极理想。她为飞虹子牺牲了一生,也许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平衡受伤的心。她的心伤太重了。”
“重到变形了。而你很有可能会成为又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别无他法。”留春霞再次面对崔花雨,“你能理解我这句话吗?”
“能。生而为人,身不由己。”
“那就成全赫以北。”
“你觉得他比我有把握?”
“你不懂得杀人。”
“你懂吗?”崔花雨苦笑一声。
“他懂。”
“我比他有把握。”
“他还有能量,他善于隐藏自己的能量。”
雪中,以及细得像雪的雨中,长安城里的灯火就如涟漪中的月亮一样,肝胆俱裂,若即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