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的扬州,雪终于停了。
一轮冰月悬在墨色夜空,清辉洒在积雪的屋顶上,映得整座城像裹了层银霜。
叶臻的密室里,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线下,她指尖拈着那枚赤金耳坠——这是萧澹然留下的信物,此刻却藏着颠覆棋局的秘密。
耳坠内侧,刻着肉眼难辨的微型盐引铜模,纹路细如发丝,是她请崖州最顶尖的船匠,耗时三个月才雕成的。
她将滚烫的松脂倒在瓷盘里,待其稍稍凝固,指尖捏着耳坠轻轻一按。
不过一瞬,松脂上便印出朱红纹路,与户部官印的样式、字体分毫不差,连印角那处细微的缺损,都复刻得精准无比。
叶臻拿起松脂印模,对着灯光细看。
光影里,朱纹泛着油亮的光,像一颗埋在暗处的惊雷。
她缓缓握紧耳坠,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这枚耳坠,曾是她与萧澹然的念想,如今,要变成刺向赵旻、刺向腐朽盐政的利刃。
“姑娘,官纸和火漆都备好了。”阿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轻得像雪落。
叶臻应了一声,将耳坠放回锦盒,转身走向堆满物料的桌案。
桌上,一叠叠雪白的官纸整齐码放,火漆块在烛火边熔化成暗红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松脂与朱砂的味道。
二月初一,扬州盐市开市。天还没亮,市口就挤满了盐商和百姓,人人都盯着牙行的报价牌,脸上满是焦虑——自盐价疯涨后,能买到平价盐成了最大的奢望。
就在这时,几名穿着青色短打的伙计,抬着一箱箱盐引走进最大的牙行。
“新到的‘澹记盐引’,九折抛售,与官引无异!”伙计的喊声刚落,牙行掌柜就冲了过去,拿起一张盐引反复查看。
票面是熟悉的官纸,火漆印着户部的朱纹,编号也在官方备案的序列里,唯一不同的是价格——比官引低了一成。
掌柜先是震惊,随即狂喜,当即拍板:“全要了!”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盐市,盐商们蜂拥而至,百姓也拿着积蓄赶来,三日内,十万引“澹记盐引”便销售一空。
可与此同时,京师的户部银库却乱成了一团。按惯例,扬州盐市的税银应在开市后五日内上缴,可银库总管等了又等,连半两银子都没见到。
账房反复核对,发现那些流通的“澹记盐引”虽样式逼真,却未在户部登记,税银自然无从收取。
帝国盐政的赤字,第一次被赤裸裸地摆在了明面上。
叶臻立在望楼上,看着盐市的热闹景象,嘴角勾起一抹冷弧。
她知道,这只是风暴的开端,真正的好戏,还在后面。
三月初,一份急报送进了京城的户部衙门:“扬州盐税亏空三成,国库告急!”消息传入朝堂,瞬间引发哗然。
御史们纷纷递上奏折,弹劾户部监管不力,更有人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刚升任中书令的赵旻——毕竟,他是负责盐政的宰执,盐税亏空,他难辞其咎。
赵旻在朝堂上脸色铁青,面对皇帝的质问和百官的非议,他只能硬着头皮承诺:“臣即刻派人封锁扬州,查清假引源头,追回亏空税银!”当天,他就调派了一队禁军,快马加鞭赶往扬州。
可禁军抵达扬州后,只在废弃的盐仓里搜到几车尚未流通的假引,连半个造假者的影子都没抓到。
赵旻寄予厚望的“源头”——那枚藏着铜模的赤金耳坠,早已被叶臻熔掉了其中一副,剩下的也被妥善藏了起来。
更糟的是,假引的流通范围越来越广,从扬州蔓延到周边州县,甚至有少量流入京城。
百姓拿着假引能买到盐,盐商靠着低价假引赚得盆满钵满,谁也不愿配合官府追查。赵旻派去的人,要么被盐商贿赂,要么被百姓阻拦,查案工作寸步难行。
盐税亏空的窟窿越来越大,国库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花,皇帝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
赵旻坐在相府里,看着堆积如山的弹劾奏折,只觉得一阵心慌——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挖陷阱的人,正躲在暗处,等着看他万劫不复。
三月中旬,御前廷议如期举行。
大殿里气氛凝重,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
赵旻穿着紫蟒朝服,跪在冰冷的丹陛上,蟒袍下摆沾了宫外的残雪,显得格外狼狈。
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拿起一份“澹记假引”,狠狠掷在赵旻面前,纸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记耳光打在赵旻脸上。
“盐税亏空三成,国库告急,卿身为宰执,难辞其咎!”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旻连连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上,渗出血迹:“陛下,臣冤枉!假引之事并非臣所为,臣一定查清真相,还朝堂一个清白!”可他的辩解,在亏空的国库和百官的非议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当天,一道圣旨从宫里传出:“中书令赵旻,监管不力,致盐税亏空,贬谪岭南,即刻启程!”赵旻被禁军押着走出宫门时,看着熟悉的街道,眼神里满是绝望。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果然,行至半路的驿馆里,一名太监带着一壶“御赐美酒”赶来。
赵旻看着那壶酒,苦笑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片刻后,他倒在地上,嘴角溢出黑血。
太监在他身边放下一张纸,上面是赵旻被迫写下的血书,只有四个字:“臣负国恩。”
这桩“盐税亏空案”,最终以赵旻的“暴病身亡”画上句号,可谁也不知道,这背后藏着怎样的阴谋。
赵旻的死讯传到扬州时,叶臻正在城郊的破庙里。
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火盆在中间燃烧,火光跳动着,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她从锦盒里取出最后一副耳坠印模——这是她特意留下的,为的就是见证这一刻。
指尖捏着冰凉的铜模,叶臻缓缓将它投入火盆。铜模遇火,很快开始发红、熔化,最后变成一滩金色的液体,融入炭火中。火光映着她冷冽的脸,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三成亏空,是你赵旻贪墨的证据;三成血债,是你害死的盐帮兄弟和萧澹然的命;三成天下,是这被你搅乱的盐政;剩下的三成——我来收。”
阿浪站在庙门口,看着火盆里的铜模化为灰烬,没有说话。
他知道,叶臻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整顿混乱的盐政,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火盆里的炭火渐渐弱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铜熔化后的味道。
叶臻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转身朝着庙外走去。阳光透过庙门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的身上,像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火盆里的余烬还没冷透,细碎的雪花又开始飘落,无声地落在灰烬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
叶臻站在庙外,抬头望向天空。
雪光刺眼,她却没有眨眼,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层,看到了京城的方向,看到了帝国盐政的根基。
她知道,赵旻的死,只是推翻旧秩序的第一步。
那枚耳坠印模虽然化为灰烬,可它留下的痕迹,却像一道裂缝,正沿着盐政的脉络,一寸寸崩开。
假引引发的震荡还在继续,百姓对平价盐的渴望、对清廉盐政的期待,已经成了不可阻挡的潮流。
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很快就融化了。
叶臻握紧了掌心——那里还留着另一枚赤金耳坠的温度,那是萧澹然的念想,也是她前行的力量。
她转身朝着扬州城走去,脚步坚定,每一步都像踩在重塑盐政的道路上。
远处的扬州城,已经升起了炊烟。
叶臻知道,新的秩序,即将在这场大雪后,慢慢建立起来。
而她,会带着萧澹然的希望,一直走下去,直到天下百姓都能吃上平价盐,直到腐朽的盐政彻底被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