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那家赌坊,腿有些软,每一步都踩不实,老幺用胳膊架着我,不然我可能会直接摔在地上。
他的嘴贴着我的耳朵,声音压得很低,话语很急。
“我说你小子,真不要命了。”
“跟灯影鬼赌影子,那是你能赌的吗?还在无面鬼的地盘上掀桌子,你掀的是桌子吗?你掀的是自己的命。”
“最后那一下,你是镇住了场子,可要是没镇住呢?你现在就不是你,是一缕烟,被收进聚魂灯里,当柴火烧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鬼市的街道很黑,只有两旁挂着的灯笼发出些许光亮。
那些光是绿的,是蓝的,照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水光。
灯笼的材质各不相同,有纸的,有骨头的,还有一些是头颅,眼窝里就装着那种绿色的鬼火,我甚至能看到头颅上干枯的皮肉和头发。
空气里的味道很杂,有烂木头的味,有湿泥土的味,还有烧纸钱的灰味,这三种味道混在一起,吸进肺里,让人犯恶心。
我没有理会老幺的话,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那根硬邦邦的三生烛,确认它还在,才稍微安心了一点,我的主要目的达到了。
“找个地方!”我开口说话,喉咙很干,声音是哑的,“我要恢复一下。”
“燃心灯”对我身体的损伤很严重,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体内的每一条血管都像被火炭烫过一样,持续传来灼痛。
虽然无面鬼的那一缕能量正在起作用,试图修复这些损伤,但过程很慢,痛苦没有减轻多少,更麻烦的是我的影子。
我低头去看,地面上,我的影子还在,轮廓也完整,但它的颜色变得非常淡,几乎是透明的。
一阵风吹过,街边的灯笼晃动,我的影子也跟着晃,看起来随时都会被吹散。
我和灯影鬼赌的就是影子,我赢了,但也付出了代价,我的影子现在很脆弱。
“行。”老幺应了一声,扶着我,脚步加快,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巷子。
这条巷子里的鬼物明显少了,也安静了很多。
两边的墙壁很高,挡住了大部分灯笼的光,让这里显得更加昏暗,我们走了大概一百步,巷子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家铺子,门很小,上面挂着块木匾,木匾是歪的,上面的字是用红色的朱砂写的,写着“百物阁”三个字。
“这是鬼市里最老的杂货铺。”老幺在我耳边解释。
“老板是个老家伙,脾气很怪,不爱说话,但他的东西都是真的,价格也算公道,你要找的东西,这里可能找得到。”
我来鬼市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替南良找三生烛,这个已经完成了。
另一个,就是找一件法器,叫罗经仪,我需要它来定位阴阳之气的具体方位。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百物阁的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一股更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是干药材和旧纸张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呛人。
铺子里面非常暗,唯一的光源来自柜台,上面放着一盏油灯。
灯不大,火苗是黑色的,安静地燃烧着,不跳动。
借着这微弱的黑光,我看到屋里摆满了货架,货架上堆满了东西,非常杂乱。
有生了绿锈的铜器,有缠着画了符的纸条的骨头,还有一些玻璃罐子,罐子里泡着东西,看不清是什么器官,但能看到它们在浑浊的液体里缓缓浮动。
一个老头趴在柜台上,身体干瘦,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我们进门的动静惊动了他,但他没有抬头,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哝,含混不清。
“买东西,卖东西,自己看,规矩都懂吧?”
“懂,懂。”
老幺立刻接话,脸上堆着笑,他扶着我,让我坐到柜台前的一张太师椅上,椅子很旧,坐上去会响。
我坐下来,总算能喘口气,我体内的灼痛感一阵阵发作,我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压制住它。
我的目光在那些货架上扫过,这里的东西阴气都非常重,但这些阴气没有散发出来,像是被什么力量关在了铺子里,我确定,这个老板不简单。
我缓了一会儿,等呼吸平稳了一些,才对着柜台后面那个趴着的身影开口。
“老板。”我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发抖。
“我想找一样东西,罗经仪。”我把最后三个字说得很清楚。
那个干瘦的老头终于有了反应,他趴着的身体动了,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的脸上有斑块,是尸斑,眼睛很浑浊,没有光泽。
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从上到下地打量,他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我感觉他看穿了我的衣服,看穿了我的皮肉,看到了我身体里那盏因为反噬而忽明忽暗的“燃心灯”。
“活人?”他的声音非常难听,又干又涩。
我没有回答。
“一个活人,跑到鬼市来,还点着心灯。”他继续说。
“现在又要找罗经仪,你是风水先生?想给哪个大人物定阴宅的穴,还是想给自己找块埋骨头的风水宝地?”
“都不是!”我摇了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找人。”
“找人?”老头嗤笑一声,嘴角咧开,露出几颗黄黑色的牙齿。
“鬼市里没有活人,只有鬼,你要找的人,恐怕早就不是人了。”
我依然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他不可能是个普通的老头,他能看出我点着心灯,这是我的底牌之一,不能轻易暴露。
他似乎觉得继续盘问下去没什么意思,也可能是我平静的态度让他失去了兴趣。
他站直了身体,我才发现他很高,但因为太瘦,看起来像一根竹竿。
他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走到墙角一个很不起眼的柜子前,拉开柜门,在里面翻找起来。
里面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还有木器和瓷器摩擦的声音,过了很久,他才直起身,手里拎着一个木盒子,走回柜台。
“砰”的一声,他把盒子扔在柜台上,盒子上面积了很厚的灰,这一扔,灰尘立刻弥漫开来,呛得我和老幺都咳嗽起来。
“东西是这个。”老头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手。
“盒子是老木头的,里面的罗经仪是青铜铸的,汉朝的老物件,指针用的是‘镇魂木’的木芯,这东西灵得很,专门指向阴气,邪气汇聚的地方。”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再次看向我。
“你命要是够硬,它就能带你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东西’,你要是命太薄,它会直接把你带到阎王殿门口,你自己掂量。”
“价钱呢?”我问。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三根手指,他的手指又长又干,像三根枯树枝。
老幺在我旁边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三根小黄鱼?”他叫了出来,“老掌柜,您这也太黑了!这哪是卖东西,这是趁火打劫!”
鬼市里流通的“小黄鱼”,不是阳间的金条。
它是用特殊方法炼制出来的,里面含有纯阳之气,是鬼物们交易用的硬通货,对于活人来说,这东西同样价值连城,因为炼制它的材料和手法都已经失传了。
老头翻了下眼皮,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可以不买。”
说完,他就不再理我们,好像又要趴下睡觉。
我没有犹豫,伸手到另一边的内袋,摸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的东西。
我把布包放在柜台上,慢慢打开,布包里,是三根金灿灿的小黄鱼,在昏暗的黑光下,散发着光晕,这是我来鬼市之前,能拿出来的全部家当。
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虽然很微弱,但我看见了。
他伸出手,将三根小黄鱼扫进自己的袖子里,然后他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那个木盒上的灰尘,把木盒向我这边推了过来。
“看在你这么爽快的份上,老头子我多说一句。”他收了钱,态度似乎好了一点,但声音依旧有气无力,他又重新趴回了柜台。
“鬼市最近不太平,有大东西盯上这里了,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
“你一个活人,身上的阳气太重,在这里就像黑夜里的火把一样,太扎眼,拿了东西,就赶紧离开,不要在街上乱晃,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沉,我想起了在赌坊里,无面鬼最后看我的那一眼,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现在看来,鬼市要出大事,不是空穴来风。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对老幺使了个眼色,让他把罗经仪收起来。
老幺伸手去拿那个木盒,就在他的手指刚刚碰到木盒表面的那一瞬间,异变突生。
整个百物阁的地面,猛烈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地震,地震是上下左右摇晃,而刚才那一下,感觉是整间铺子,连同我们脚下的空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狠狠地拧了一下。
我身体本来就在灼痛,这一下扭曲,让我体内的气血一阵翻涌,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货架上的东西开始剧烈摇晃,瓶瓶罐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几个罐子从货架上摔了下来,砸在地上碎了,墨绿色的液体流了出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迅速扩散开。
柜台上那盏黑色油灯的火苗,开始疯狂地跳动,光线忽明忽暗,随时都可能熄灭。
“不好!”
老掌柜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死人脸,第一次变了颜色。
他猛地从柜台上撑起身体,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不是在看我们,也不是在看他店里的东西,而是惊恐地望着门窗外面。
我心里也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我和老幺立刻冲到门口,向外看去。
外面的景象,让我们两个瞬间感觉浑身发冷。
鬼市的街道,正在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发生改变。
它在扭曲,在折叠,远处的建筑,本来还能看清轮廓,现在却变得模糊,像水中的倒影被搅乱了。
建筑的线条不再是直的,它们像融化的蜡烛一样,正在向下流淌,滴落。
天空也不再是之前那片灰蒙蒙的样子,灰色的天幕上,出现了一道道黑色的裂痕。
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整个天空看起来就像一块被打碎的镜子。
从那些裂痕的深处,渗透出一种气息,那是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冰冷、死寂、混乱的气息。
街上的鬼物彻底乱了,惊叫声,哀嚎声,哭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混成一片。
我看到一个提着灯笼的女鬼,她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尖叫着被拉长,然后像一根绷紧的弦一样断开,化作两股青烟,被吸进了天空中的一道裂缝里。
更多弱小的游魂,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在空间的扭曲中被直接撕成了碎片。
它们破碎的身体化作最精纯的魂力,像溪流汇入大河一样,被那些黑色的裂缝吞噬。
“是‘聻王’!”老掌柜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