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是烫的,卷着麦收后田埂上的燥气,从豁了口的窗棂钻进来,撞在墙上那片泛黄的报纸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林洛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指尖捏着一张薄薄的纸,却像攥着块烧红的烙铁。
纸上印着“上海传媒学院”几个烫金大字,右下角是她的名字——林洛。这张通知书,她盼了整整三年,是她趴在漏光的油灯下刷题时唯一的念想,是大哥林墨每次从工地回来,拍着她后背说“再熬熬”的底气,也是二哥林修在汽修厂被零件砸到脚,瘸着腿也要去领工资的理由。
可现在,这张纸烫得她手心发疼。
里屋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破旧的风箱被反复拉扯,每一声都刮在林洛的心上。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手里的通知书被攥得更紧,边缘几乎要被捏碎。
“洛洛。”
大哥林墨从外面进来,他刚从镇上的医院跑回来,蓝色的工装裤上沾着尘土,额头上全是汗,顺着黝黑的脸颊往下淌。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缴费单,看见林洛手里的通知书时,脚步顿了顿,眼神暗了暗。
“妈怎么样?”林洛的声音有点发紧,她不敢去看林墨的眼睛。
“医生说……得住院。”林墨的声音很沉,带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肺积水严重,得抽水,还得做进一步检查,可能……可能要手术。”
“手术费多少?”林洛追问,指尖的纸被汗浸湿,晕开一小块墨迹。
林墨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缴费单递过来。上面的数字像针一样扎进林洛的眼里——三十五万。
这个数字让空气都凝固了。
林洛知道家里有多少钱。她昨天帮母亲整理枕头下的布包时,看见里面只有几张零钱,加起来不到三十块。大哥在镇上的建材厂扛水泥,一天挣一百二,除去吃饭和给母亲抓药,一个月能攒下两千就不错了。二哥在邻市的汽修厂当学徒,管吃管住,工资只有几百块,全寄回了家。就算把两个哥哥的骨头榨干,也凑不齐这五万块。
更别说父亲还在外头欠着赌债,前几天还有人上门讨债,把院里的那棵石榴树都给砍了。
“我去借。”林墨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去跟厂长借,去跟亲戚借,总能……总能借到的。”
林洛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因为长期扛重物,指关节粗大,虎口处还有道没长好的疤——那是上个月搬钢筋时被划的,缝了五针,他没敢告诉家里。她又想起二哥林修,上次视频时,他笑着说自己在厂里过得好,可她分明看见他手腕上贴着创可贴,问起时只说是不小心蹭到的。
他们已经为这个家拼尽全力了。
“哥。”林洛抬起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却异常清亮,“这学,我不上了。”
林墨猛地抬头,眼睛瞬间红了,像被激怒的狮子:“你说啥?!林洛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上大学了。”林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五万块,够妈做手术了。等妈好了,我再去挣钱,到时候……”
“到时候什么?!”林墨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我们累死累活供你读书,不是让你跟我们一样在泥里打滚的!你以为我跟你二哥为什么这么拼?就盼着你能走出这穷窝窝,盼着你能坐办公室,不用像我们这样……”他说不下去了,猛地蹲下身,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止不住地抖。
里屋的咳嗽声停了,母亲虚弱的声音传出来,带着气音:“小墨……别吵……让洛洛……上学……”
“妈!”林洛冲进里屋,跪在母亲的床边。母亲躺在床上,脸色蜡黄,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林洛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冰凉刺骨。
“妈,您别说话。”林洛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母亲的手背上,“您得好起来,您还没看着我挣钱呢,还没看着大哥娶媳妇,二哥……二哥还没带您去城里逛呢。”
母亲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慢慢抬起手,想去碰她手里的通知书,却没力气,刚抬到一半就落了下去。“洛洛……那是你的……前程啊……”
“前程哪有您重要。”林洛把通知书放在床头,用毛巾擦了擦母亲的脸,“妈,我去上海打工,听说那边工资高,我去挣钱给您治病,等您好了,我就带您去上海,看看外滩,看看东方明珠。”
母亲没说话,只是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浸湿了枕巾。
林洛站起身,回到外屋,拿起桌上的通知书。林墨还蹲在地上,背对着她,肩膀依旧在抖。她走到灶房,从灶台边拿起一盒火柴,划亮一根。
火苗“噌”地窜起来,橘红色的光映在她脸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把通知书凑过去,纸角瞬间被点燃,火舌顺着纸边蔓延,很快就吞噬了“上海传媒学院”那几个烫金大字。
林墨猛地回头,看见那团火焰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你干什么!林洛!”
林洛没躲,任由他抢过那团正在燃烧的纸,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纸屑混着黑色的灰烬粘在他的鞋上,像一朵丑陋的花。
“哥,”林洛看着他,眼泪已经干了,声音平静得让人心疼,“钱比通知书有用。妈等不起,我们也耗不起。”
林墨看着地上那堆烧焦的纸屑,又看看妹妹倔强的脸,突然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再骂她,也没再劝她,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绝望,有不甘,还有无尽的无奈。
三天后,林洛收拾好了行李。只有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面装着两件旧T恤,一条牛仔裤,还有母亲连夜给她缝的一双布鞋。林墨塞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他跟工友借的五百块钱,还有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那是他托人打听的,上海一家餐厅招服务员的地址。
“到了就给家里打电话。”林墨的声音很哑,“别太累,照顾好自己。”
“嗯。”林洛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二哥林修没能回来,他给她发了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照顾好自己,家里一切有我们。”
林洛背着布包走出村口时,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低矮的砖瓦房。母亲还躺在床上,大哥站在门口,望着她的方向。阳光很烈,把一切都晒得发白,只有远处的玉米地绿得刺眼。
她不知道上海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未来会有多难。她只知道,从今天起,她不能再是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林洛了。她得挣钱,得让母亲活下去,得让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撑下去。
十八岁的夏天,林洛的大学梦在火焰里化为灰烬。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踏入一片未知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