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的抽油烟机坏了两天，报修的师傅还没来。清晨六点，林洛踩着晨光走进后厨时，被扑面而来的油烟呛得直咳嗽。王姐已经支起了灶台，正颠着一口大铁锅，锅里的油条面在热油里“滋啦”作响，金黄的油星子溅出来，落在她胳膊上，她浑然不觉，只盯着油条的成色，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老歌。
“醒了？去把那筐青菜摘了。”王姐头也没回，用长筷子把炸好的油条捞进铁丝筐，“今天要备足，隔壁工地开了工，早饭得供上。”
“哎。”林洛应着，放下手里的布包，走到墙角拎起那筐青菜。是上海青，叶片上还沾着湿泥，带着股新鲜的土腥气。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水池边，一片一片掰开叶子，仔细挑拣着里面的虫眼和烂叶，动作比前几天利索了不少。
来菜馆已经五天，她渐渐摸出了些门道。早上五点半起床，帮着王姐备早饭，炸油条、蒸包子、熬粥；七点到九点是早饭高峰，她在前厅跑堂，收碗擦桌脚不沾地；十点开始备午饭的菜，摘菜、洗菜、切葱姜蒜——这些活刘师傅慢慢交了些给她，说“小姑娘手巧，切得匀”；中午忙到两点，吃口冷饭歇口气，下午继续备菜、打扫，直到晚上十点收工。
日子像后厨的钟摆，规律得近乎单调，却也扎实。每天沾着一身油烟味躺下时，骨头缝里都透着累，但手指摸到藏在枕头下的钱袋时，心里又会浮起一点微弱的暖意——那里面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块，是她用五天的汗水换来的。
“小林，过来搭把手！”王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洛赶紧放下手里的青菜，跑过去。王姐正把一笼刚蒸好的肉包端下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把这几笼包子端到前厅的保温柜里，记着擦干净柜台，别让油点子沾上去。”
“好。”林洛小心翼翼地拎起蒸笼把手，掌心被烫得发麻，她快步走到前厅，把包子放进保温柜，又拿起抹布仔细擦着柜台。晨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柜台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她顺着光的方向擦过去，连缝隙里的油污都没放过。
七点刚过，客人就陆续来了。大多是附近的工人，穿着沾着水泥点子的工装，嗓门洪亮，一进门就喊“来十个包子，两碗粥”。林洛穿梭在 tables 之间，记菜、端盘、收钱，动作虽然还有点生涩，却再没出过前几天摔杯子的岔子。
“小姑娘，再来碟咸菜！”一个络腮胡大叔挥挥手。
“好嘞！”林洛应着，从后厨的坛子里夹了碟咸菜递过去，大叔接过时笑了笑：“你这丫头，比前两天利索多了。”
林洛也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去收拾空桌。被人这样说，心里竟有点莫名的甜，像小时候帮母亲干活，被夸“懂事”时的感觉。
早饭高峰过去，她回到后厨，刘师傅正在切排骨。刀刃落在砧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大小均匀的排骨块在他手下排得整整齐齐。林洛蹲在旁边继续摘菜，听着那规律的剁肉声，突然觉得这后厨的烟火气里，藏着一种奇异的安稳。
“刘师傅，您切菜真厉害。”她忍不住开口，声音有点小。
刘师傅抬了抬眼皮，嘴角扯了扯，算是回应。他平时话少，但对林洛还算耐心。前几天她切土豆丝切得粗细不一，被王姐骂了两句，是刘师傅默默拿起刀，给她示范了一遍“顶刀切丝”的诀窍。
“得多练。”刘师傅终于说了句，“啥手艺都是练出来的。”
林洛点点头，把摘好的青菜放进水池里冲洗。水流过菜叶，带走泥土，也带走了她心里那点因陌生环境而起的慌张。她想起大哥在工地搬砖，二哥在汽修厂拧螺丝，大概也是这样，从生涩到熟练，把日子一点点磨出样子来。
中午的客人比早上更多，其中一桌是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孩子大概三四岁，不肯好好吃饭，哭闹着要吃糖。女人哄了半天没管用，急得额头冒汗。林洛端菜过去时，正好看见这一幕，心里动了动。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总爱哭闹，母亲就会从灶膛里掏出一个烤红薯，在手里搓凉了递给她，红薯的甜香能让她立刻安静下来。
“小朋友，你看这个。”林洛放下菜，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是昨天王姐给的，说她干活卖力，奖励的。她把糖递到孩子面前，“乖乖吃饭，这颗糖就给你，好不好？”
孩子愣了一下，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妈妈，慢慢点了点头。女人松了口气，对林洛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啊，小姑娘。”
“没事。”林洛摆摆手，转身离开时，心里暖融融的。原来在这里，不只是端菜收碗，偶尔也能做些让人舒心的事。
下午三点，客人渐渐少了。王姐让林洛去对面的超市买袋面粉，说晚上要蒸馒头。林洛拿着钱走到街上，午后的阳光有点晃眼，街上行人步履匆匆，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穿梭其间，叮铃铃的铃声此起彼伏。
她路过一家书店，橱窗里摆着几本封面漂亮的书，其中一本的封面上印着“上海传媒学院”的字样。林洛的脚步顿了顿，隔着玻璃看了很久，直到书店老板探出头看她，才慌忙移开视线，快步走进超市。
买完面粉回来，刚走进后厨，就听见王姐在跟刘师傅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林洛还是听清了几句。
“……那丫头看着老实，手脚也勤快，就是太闷了，不爱说话……”
“……家里难，她哥跟我托了好几次，说让多照看着点……”
林洛的心猛地一跳，站在门口没敢进去。原来王姐知道她家里的事，是大哥特意托付过的。她想起这几天王姐虽然嘴上厉害，却总会在她忙不过来时搭把手，晚上收工后还会多给她一个馒头当宵夜。
“站那儿干啥？面粉呢？”王姐看见了她，扬了扬下巴。
“在这儿。”林洛赶紧把面粉递过去，脸颊有点发烫。
“拿去搁好，晚上蒸红糖馒头，你也多吃两个。”王姐接过面粉，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却没了平时的不耐烦。
林洛“哎”了一声，转身去放面粉时，眼眶有点发热。她原以为这里只有冰冷的规则和疲惫的劳作，却没料到这后厨的烟火气里，还藏着这样不动声色的善意。
傍晚的霞光透过后厨的小窗户照进来，给灶台镀上了一层金边。王姐在揉面，刘师傅在切晚上要用的五花肉，林洛坐在小马扎上剥蒜，蒜的辛辣味呛得她眼睛发酸，却没像往常一样觉得难受。
抽油烟机还在“嗡嗡”地响，虽然不太管用，却也吹散了不少油烟。锅里的红烧肉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肉香混着葱姜的味道弥漫开来，钻进鼻腔里，竟有了点像家的感觉。
林洛低头看着手里的蒜瓣，突然觉得，或许在上海扎根，并不只是靠力气挣钱那么简单。这些在后厨的烟火气里慢慢滋生的熟悉和温暖，也能成为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她剥完最后一瓣蒜，把它们放进盘子里，站起身拍了拍手。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菜馆的灯又亮了起来，映着玻璃上的水汽，模糊又温暖。
今晚，大概又要忙到很晚吧。林洛想着，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