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菜馆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急促地敲打着。林洛被惊醒时，浑身的骨头还在隐隐作痛——昨天收工前，她帮着刘师傅抬一筐冻肉，不小心闪了腰，现在一动就牵扯着疼。
她翻了个身，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路灯光，看向床板下方。那里有一道不算宽的缝隙，她的“秘密”就藏在里面。
白天趁王姐和刘师傅在后厨忙，她偷偷把床板掀开了一条缝。此刻她伸出手，指尖摸索着探进去，摸到一个硬纸壳做的小盒子。那是她用装水果的纸箱拆了重做的，边角被她仔细地折过，还用胶带缠了几圈，防止受潮。
她把小盒子摸出来，放在胸口，借着微弱的光打开。里面没有钱——钱被她更小心地藏在贴身的布袋里，缝在了内衣内侧。盒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张揉得有些皱的照片，和一张写着字的纸片。
照片是去年夏天拍的，全家福。父亲不在，只有母亲、大哥、二哥和她。母亲那时候还能下地，虽然瘦，脸色却比现在好得多；大哥站在母亲左边，穿着他那件最体面的蓝衬衫；二哥刚学徒出师，脸上还带着点少年气；她自己站在最右边，穿着校服，梳着马尾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林洛用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母亲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早上给家里打电话，是大哥接的，说母亲这两天能喝点粥了，但还是咳得厉害，医生说再凑不齐钱，就只能保守治疗。她没敢多说自己在这里的事，只说“一切都好，老板很照顾，钱很快就能攒够”。挂了电话，她躲在后厨的角落偷偷抹了把眼泪，又赶紧擦干，怕被王姐看见。
盒子里的另一张纸片，是她从旧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买一台电脑。”
这行字是她来上海的前一晚写的。那时候她还没撕碎通知书，心里揣着对大学的憧憬，也藏着个更隐秘的念头——她想知道，那些在电视里、广播里发出好听声音的人，是怎么做到的。她在学校的电脑课上接触过网络，知道那是个能连通世界的东西，或许能找到答案。
只是后来，母亲的病让这个念头成了奢望。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它，可来上海这半个多月，这个念头却像春天的草，悄悄冒了出来。
前几天收工后，她路过街角的网吧，看见玻璃窗里亮着的屏幕。有人在打字，有人在视频，有人戴着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她站在马路对面看了很久，直到网吧老板出来驱赶流浪猫，她才慌忙走开。
她知道电脑很贵。那天她去超市买东西，特意绕到卖电器的柜台看了看，最便宜的笔记本电脑也要三千多，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工资。她现在的钱，连母亲的手术费都凑不够，哪敢想电脑的事？
可念头一旦生了根，就忍不住疯长。她想起自己配音的“天赋”——高中时学校办广播站，她被老师选中读散文，每次播完，总有同学说“林洛，你声音真好听”。那时候她只觉得是客气话，没放在心上，可现在，这个念头却像颗种子，在她心里慢慢发了芽。
她不知道学会了配音能做什么，能不能挣钱，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学。但她隐隐觉得，那或许是条不一样的路，一条能让她离“上海传媒学院”那张通知书代表的世界，稍微近一点的路。
“啪嗒。”一滴雨点打在窗户上，溅起一小片水花。
林洛把纸片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盒子里，又把照片塞在最底下。她将小盒子重新藏回床板下，确保缝隙严丝合缝，才躺回床上。
雨还在下，屋顶的噼啪声渐渐变得规律，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在算账：一个月工资三千，除去给家里寄两千五，自己能留五百。攒够三千，需要六个月。六个月后，母亲的手术费应该也凑得差不多了吧？到时候，是不是就能……
她甩了甩头，不敢再想下去。现在想这些，太不切实际了。当务之急是挣钱给母亲治病，其他的，都是奢侈的愿望。
可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却怎么也灭不了。就像此刻窗外的雨，再大，天也总会亮；就像后厨的烟火，再呛，也总能熬出热饭热菜。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林洛起来时，腰还是有点疼，但她没说。王姐让她去倒垃圾，她拎着沉重的垃圾桶走到巷口，看见收废品的老爷爷正在整理纸板。她突然想起自己藏在床板下的那个纸盒子，脚步顿了顿。
“小姑娘，又来倒垃圾啊？”老爷爷笑着跟她打招呼。他每天都来这条街收废品，林洛见过几次。
“嗯。”林洛点点头，看着老爷爷把一摞纸板捆好，突然问，“爷爷，旧电脑……多少钱一斤？”
老爷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旧电脑啊？不值钱，主机也就几十块，显示器更便宜。怎么，你想买个旧的？”
林洛的脸有点红，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是……问问。”
“想买旧电脑啊？”老爷爷打量了她一眼，“是想学习吧？我孙子也总说要买电脑学东西。不过旧电脑毛病多，容易坏。”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真想要，我帮你留意着，有那种成色好点的二手笔记本，说不定几百块就能拿下。”
林洛的心跳突然快了几拍，她用力点了点头：“真的吗？那……麻烦您了爷爷。”
“不麻烦。”老爷爷摆摆手，“你这丫头看着实诚，要是真能用上，也是好事。”
林洛道了谢，拎着空垃圾桶往回走，脚步竟轻快了些。腰好像也不那么疼了，阳光透过巷口的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晃得她眼睛有点亮。
几百块……她在心里默默算着。如果一个月能攒下五百，那大概两个月就能凑够。两个月，好像也不是那么遥远。
回到菜馆时，王姐已经把粥熬好了，香气飘满了前厅。刘师傅正在切萝卜，看见她进来，难得多问了一句：“脸色怎么这么好？捡着钱了？”
林洛摸了摸脸颊，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就是……外面空气好。”
王姐从后厨探出头，瞪了她一眼：“少贫嘴，赶紧把粥端出去，客人该来了。”
“哎！”林洛应着，快步走进后厨。她端起粥桶时，手稳得很，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她的愿望，就藏在床板下，藏在那个硬纸壳盒子里，藏在她每天多擦一张桌子、多端一盘菜的汗水里。它很小，很轻，轻得像一张纸；可它又很重，重得像她对未来的所有期盼。
也许这条路会很难，也许这个愿望永远实现不了。但此刻，林洛看着后厨升腾的热气，闻着粥的甜香，突然觉得，藏着这样一个愿望，好像日子也没那么苦了。
她端着粥桶走到前厅，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第一个客人推门进来，风铃叮铃作响。
“来碗粥！”客人喊道。
“好嘞！”林洛笑着应道，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