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赖在九月不走,午后的太阳把菜馆的玻璃照得发烫。林洛刚把最后一桌客人送走,正弯腰擦桌子,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请问是林洛吗?”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冷淡。
“我是,您是?”
“这里是中国邮政储蓄银行,您有一张汇款单到了,麻烦过来取一下,地址是……”
汇款单?林洛愣住了。她在这里除了菜馆的人,没认识别的人,谁会给她寄汇款单?
“请问……是谁寄的?”她追问。
“汇款人写的是林墨。”
大哥。林洛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
她跟王姐请了假,揣着身份证快步往邮局走。阳光晒得头皮发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大哥怎么会突然给她寄钱?家里的情况她知道,母亲的药费、父亲时不时冒出来的赌债,早把两个哥哥压得喘不过气,他们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怎么可能有钱给她寄?
邮局里人不多,她报了名字,工作人员很快找出一张绿色的汇款单。收款人是林洛,汇款人是林墨,金额那一栏写着“三千元”,附言里只有两个字:“急用。”
三千块。林洛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都在发抖。这差不多是大哥在建材厂干一个月的工资,他连给自己买件新工装的钱都舍不得,怎么会突然给她寄这么多?
“姑娘,签字吧。”工作人员提醒道。
林洛的笔悬在纸上,怎么也落不下去。她仿佛能看见大哥是怎么凑到这笔钱的——或许是跟工友借的,或许是连着加了好几个通宵的班,或许是……她不敢再想下去。
“姑娘?”
“啊……好。”她赶紧低下头,在收款人那里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拿到钱的那一刻,三千块沉甸甸地揣在口袋里,却像揣了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她没有直接回菜馆,而是找了个街角的树荫坐下,拨通了大哥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大哥的声音带着喘,像是刚从工地上跑过来:“微微?咋了?”
“哥,你给我寄钱了?”林洛的声音有点发颤。
“嗯,收到了?”林墨的语气听不出异常,“我跟你二哥凑了点,你拿着用。”
“为啥给我寄这么多?家里……家里不需要钱吗?”
“家里有我和你二哥呢,你别操心。”林墨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前几天跟你王姐打电话,她说你在学那啥……配音?要买设备?”
林洛愣住了。王姐跟大哥说了?她想起前几天王姐给她的那副新耳机,心里又酸又涩。
“我……我不用的,哥,我自己能挣。”
“你挣那点够啥?”林墨打断她,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既然想学,就好好学。家里这边你别管,妈这两天情况稳了点,医生说再凑凑钱,下个月就能手术了。”
“真的?”林洛眼睛一亮。
“真的。”林墨的声音放软了些,“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别太累,该买的设备就买,钱不够再跟哥说。”
“哥……”
“好了,我得干活了,挂了啊。”
电话被匆匆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林洛握着手机,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那张绿色的汇款单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她知道大哥为什么要寄这笔钱。他从来不会说漂亮话,却把所有的疼惜都藏在笨拙的行动里。小时候她被邻居家的孩子欺负,大哥攥着拳头冲上去,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松手;她上高中时住校,大哥每个月都会骑自行车走二十里路,给她送一袋母亲做的咸菜和攒下的零钱。
现在,他明明自己过得那么难,却还是想把最好的给她。
林洛抹了把眼泪,站起身往回走。口袋里的钱硌着她的腿,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她不能就这么把钱存起来,也不能乱花——这是大哥的血汗钱,是他踮着脚给她够到的机会。
回到菜馆时,王姐正在后厨炖排骨,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看见她进来,王姐抬了抬眼皮:“取着了?”
“嗯。”林洛点点头,声音有点哑。
“你哥跟我打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着你买点正经设备。”王姐用勺子撇着浮沫,“他说你总用个破手机录音,录出来的东西不清不楚的。”
林洛没说话,走到水池边洗手,冰凉的水顺着指尖流下来,却浇不灭心里的热。
“别觉得亏欠。”王姐突然说,“你哥给你寄钱,不是让你背着包袱过日子的。他是盼着你能活出点样子,别像他们似的,一辈子被穷捆着。”
林洛抬起头,看见王姐的背影。她的头发里已经有了不少白丝,肩膀因为常年颠勺,有点微微的倾斜。这个平时看起来厉害又刻薄的女人,心里却藏着一片柔软的地方。
“我知道了,王姐。”林洛轻声说。
那天晚上收工后,林洛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打开电脑练配音。她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床板下那个硬纸壳盒子,想了很久。最后,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三千块钱,数出两千块,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钱袋——这部分要寄回家,凑母亲的手术费;剩下的一千块,她打算用来买个像样的麦克风。
她在网上查了很久,挑了一款入门级的电容麦,七百多块,不算贵,但比用手机录音清晰得多。下单的时候,她的手指在“确认支付”按钮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咬着牙点了下去。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乱花钱。这是投资,是为了不辜负大哥的心意,是为了能快点长出翅膀,能早点替他们分担。
麦克风寄到的那天,林洛特意请了半天假。她把麦克风插在电脑上,按照教程调试好,戴上王姐给的那副耳机,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麦克风说了一句:“你好。”
耳机里传来清晰的声音,比手机录音饱满了太多,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惊喜。她又试着读了一段之前录过的儿童故事,声音里的温柔和细节都被清晰地捕捉到,仿佛那个小兔子真的在她耳边蹦跳。
她录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快亮了才停下来。储物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麦克风上的指示灯亮着微弱的光,像一颗小小的星星。
林洛看着屏幕上的录音文件,突然想给大哥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但她拿起手机又放下了——现在是凌晨,大哥应该正在工地上干活,她不能打扰他。
等以后吧。等她配出更好的作品,等她能靠声音挣更多的钱,等母亲的病好了,她一定要带着大哥和二哥来上海,让他们看看她的麦克风,听听她录的音。
她把麦克风小心地放进盒子里,和那台二手电脑放在一起。床板下的空间不大,却装着她的梦想,装着家人的期盼,装着那些沉甸甸的、却又让她充满力量的爱。
第二天早上,林洛把那两千块钱寄回了家,附言里写着:“妈手术费,不够再跟我说。”
寄完钱,她脚步轻快地回了菜馆。阳光正好,照在菜馆的招牌上,红底白字的“家常菜馆”四个字,在她眼里突然变得格外亲切。
后厨的烟火气又升腾起来,王姐在炸油条,刘师傅在切菜,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林洛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心里的那点犹豫和胆怯,被大哥的汇款单熨平了,剩下的,只有往前冲的勇气。
她走进后厨,撸起袖子:“王姐,今天的青菜我来摘吧!”
“赶紧的,客人要来了。”王姐头也没回,语气却比平时柔和了些。
林洛笑着应了一声,蹲在水池边,拿起一颗上海青。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她心里那些悄悄发亮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