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完合同的那天下午，林洛特意回了趟家常菜馆。
秋阳斜斜地穿过巷口，把菜馆的红底招牌照得发亮。王姐正在门口的水龙头下洗菜，菜叶上的水珠在光里跳着，溅湿了她的布鞋。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林洛站在对面，手里还攥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
“怎么回来了？忘东西了？”王姐甩了甩手上的水，围裙在身上蹭了蹭。
林洛摇摇头，脚像灌了铅似的，挪到王姐面前。其实早上从这里离开时，她已经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那些深夜里写满笔记的本子、母亲缝的布鞋、甚至连窗台上那盆她养了半年的绿萝，都小心地装在了纸箱里。可她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这里。
“张哥说……让我下周一开始正式上班。”她咬着唇，声音有点发紧，“我来……跟您正式辞个职。”
这话其实多余。昨天晚上王姐已经摆了践行酒，刘师傅还红着眼眶说“以后常回来”。可林洛总觉得，得认认真真说句“我走了”，才算把这段日子真正画上句点。
王姐手里的菜篮子“咚”地落在地上，菠菜滚了一地。她弯腰去捡，手指却有点抖：“嗯，知道了。”
“这两年……谢谢您和刘师傅。”林洛的眼泪突然涌上来，“要是没有你们，我……”
“说这些干啥。”王姐打断她，把捡好的菠菜扔进篮子，转身往后厨走，“进来坐会儿，给你下碗面。”
林洛跟进去时，刘师傅正在擦桌子。看见她进来，手里的抹布顿了顿，随即笑了：“咋又回来了？是不是工作室不好？没事，回来哥给你留着位置。”
“不是的刘师傅，工作室挺好的。”林洛赶紧摆手，“我就是……想来跟你们说声谢谢。”
“谢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刘师傅把她往椅子上按，“坐着，我给你倒杯水。”
后厨的抽油烟机还在“嗡嗡”转，王姐已经系上围裙站在了灶台前，手里拿着个鸡蛋在锅沿上磕了磕，“啪”地一声，蛋黄混着蛋清滑进碗里。她没看林洛，只是低头搅着蛋液，声音闷闷的：“吃番茄鸡蛋面？”
“嗯。”林洛应着，眼睛却盯着墙上的排班表。那上面还有她的名字，用红笔写的，在“服务员”那一栏里，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对勾——那是王姐怕她忘事，特意标上的“全勤”。
“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件事。”林洛攥紧了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我把菜馆的工作辞了。”
王姐搅鸡蛋的手停了。她转过身，围裙上沾着点面粉，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说啥？辞了？”
“嗯。”林洛点点头，声音发颤，“张哥说……配音需要全天投入，要上声乐课，还要跟项目组磨台本，可能没时间再兼顾这边的活儿了。”
这话半真半假。张弛确实说过“新人需要多花时间练习”，但没逼她辞职。是林洛自己做的决定——她怕自己脚踩两条船，最后哪边都做不好。
“你疯了？”王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拍，声音陡然拔高，“配音那活儿靠谱吗？今天让你配，明天说不定就不用你了！你把这儿的工作辞了，到时候喝西北风去？”
“王姐，我想试试。”林洛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我不想一辈子端盘子。”
“端盘子咋了？端盘子踏实！”王姐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你以为配音那么容易？那些科班出身的挤破头想进工作室，你一个没背景没学历的，能站稳脚跟？”
“我知道难。”林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犟劲，“可我要是不试试，这辈子都睡不着觉。”
她想起昨晚在出租屋里，翻来覆去看那份合同。上面写着“试用期三个月，不合格将终止合约”，像悬在头顶的剑。可她摸着自己那台二手电脑，想起深夜里耳机里传来的自己的声音，突然觉得，哪怕只有三个月，也值得赌一次。
刘师傅在旁边拉了拉王姐的胳膊：“行了，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他转向林洛，语气放缓了些，“想好了？不后悔？”
林洛用力点头：“不后悔。”
她知道这是破釜沉舟。辞掉菜馆的工作，就意味着断了退路。如果三个月后被工作室辞退，她就得重新找活干，母亲的手术费、家里的开销，都得重新盘算。可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怕什么？你本来就一无所有，输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王姐看着她眼里的执拗，突然叹了口气，转身继续下面。面条在沸水里翻滚，她用筷子搅着，背对着林洛说：“鸡蛋给你卧了两个，多吃点。”
林洛看着她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知道王姐不是真的生气，是怕她摔跟头。就像小时候她爬树掏鸟窝，母亲也是这样，一边骂她“野丫头”，一边在树下张开双臂等着接她。
面端上来时，碗里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番茄汤汁红亮，撒着绿油油的葱花。林洛拿起筷子，刚吃一口，眼泪就掉进了碗里，咸咸的，混着番茄的酸甜，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以后受了委屈，别自己扛着。”王姐坐在对面，看着她吃，“回这儿来，姐给你下面。”
“嗯。”林洛哽咽着应着，把面条和鸡蛋大口往嘴里塞，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停。
吃完面，林洛站起身要走。王姐塞给她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刚烙好的馅饼：“路上吃，别饿肚子。”
走到门口时，林洛回头看了一眼。王姐站在灶台前，正用袖子擦眼睛；刘师傅靠在门框上，冲她挥了挥手。后厨的烟火气漫出来，裹着肉香和油烟味，是她在上海闻到的第一缕人间烟火。
她吸了吸鼻子，转身走进巷口的阳光里。布包在肩上晃着，里面装着馅饼的温热隔着布料传过来，暖得像王姐的手。
巷口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门禁卡——那是声境工作室的，塑料壳子上印着小小的麦克风图案。她握紧了卡，脚步轻快地往前走。
前路或许有风雨，或许有荆棘，但她不怕了。
因为她知道，身后永远有一盏灯为她亮着，有一碗热面等着她。而身前，是她用勇气和孤注一掷，换回来的可能。
这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