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透过隔音玻璃，在配音室的地板上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林洛盯着那块光斑，耳机里反复播放着自己早上录的片段——小兔子发现胡萝卜被偷时的叫喊，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着，远不如她在出租屋里练的自然。
“再来一次。”张弛的声音从监听设备里传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想想你小时候，攒了很久的糖被人偷吃了，是什么感觉？”
林洛捏着台本的手指紧了紧。小时候她确实有过这种经历——攒了半罐水果糖想给母亲当药引子，结果被邻居家的小孩偷吃得只剩个空罐。那时候她没哭，就是蹲在门槛上发呆，心里又空又涩，像被猫爪子挠着。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录音键。这一次，她没刻意拔高声音，只是带着点发懵的委屈，轻轻说：“我的胡萝卜……怎么没了呀？”尾音有点发颤，像含着颗没化的糖。
耳机里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张弛的声音：“这个感觉对了。”
林洛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后背的汗把衬衫洇出一小片湿痕。原来不是声音越大越有情绪，有时候轻轻一句话，反而更能戳到人心里。
她配的这只小兔子，在《森林小卫士》里只是个配角，出场加起来不到十分钟，台词更是少得可怜——大多是“哎呀”“快跑呀”“找到了”之类的短句。可张弛说：“小角色更见功夫，哪怕只有一个字，也得让观众记住它的声音。”
为了这几句台词，林洛把台本抄了整整三页。每页旁边都密密麻麻写着注释：“‘哎呀’要带点俏皮”“‘快跑’要急但不能慌”“‘找到啦’要像刚剥开糖纸那么甜”。
下午的声乐课上，老师让她练“气泡音”。她对着镜子，喉咙里发出“啊——”的长音，声音像水底冒上来的泡泡，断断续续，总也稳不住。旁边一个练了三年的师姐忍不住笑：“刚开始都这样，我当初练到嗓子哑了一个星期。”
林洛没说话，只是把师姐的话记在心里。晚上回到出租屋，她对着水龙头练气泡音，冰凉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激得她打哆嗦，声音却比白天稳了些。
第二天进配音室，张弛扔给她一个新任务：给小兔子的每句台词录十种语气。
“‘哎呀’可以是惊讶的、害怕的、开心的、甚至是假装的。”张弛指着台本，“动画片里的角色，情绪得像彩虹糖，一眼就能看出颜色。你得让观众闭着眼睛，都知道这只兔子现在是在草地上打滚，还是掉进了泥坑。”
林洛抱着台本躲进茶水间，对着微波炉练了一上午。
“哎呀！（发现胡萝卜）”——声音要像刚咬到蜜的蜂，甜得发颤。
“哎呀！（踩进泥坑）”——得带点懊恼的气音，像被雨打湿的纸。
“哎呀！（看见朋友）”——尾音要翘起来，像秋千荡到最高处。
路过的同事听见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都笑着打招呼：“林洛，又在跟小兔子对话呢？”
她红着脸点头，心里却把这些语气嚼得越来越细。她想起在菜馆时，王姐骂人的语气能分十种——对偷懒的伙计是“炸雷”，对打碎碗的客人是“绵刺”，对晚归的她是“闷雷”里裹着点关心。原来语气这东西，藏着这么多门道。
周三下午，项目组开台本会。林洛抱着笔记本坐在角落，听编剧说小兔子的背景故事——它是森林里最胆小的动物，却总爱偷偷帮别人藏好遗落的东西，胡萝卜是它攒了整个夏天的“宝贝”。
“所以它的‘害怕’里，得藏着点倔强。”编剧比划着，“就像那种明明吓得发抖，却还要攥着拳头说‘我不怕’的小孩。”
林洛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坐火车来上海的夜晚。车厢里的冷气冻得她缩成一团，她抱着布包，心里怕得要命，却还是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哭”。原来每种情绪底下，都藏着另一种情绪。
那天晚上，她把小兔子的台词又录了三十遍。录到最后，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能含着胖大海含片，听着录音里的声音——“快跑呀”带着点抖，却透着股“我先跑，你们跟上”的担当；“找到了”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又藏着“我就知道能行”的得意。
周五下午，张弛听了她最新的录音，没说好坏，只是让她去看动画的初剪版。屏幕里，那只圆滚滚的小兔子正踮着脚，把偷藏的胡萝卜分给受伤的小刺猬。林洛的声音响起来：“给你，甜的。”
声音很轻，却像有只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挠了挠心。
“就用这个版本。”张弛按下暂停键，“你把自己藏进去了。”
林洛愣住了。她确实想起了自己偷偷给母亲塞钱的样子——总怕被发现，又总想着“多给点，妈就能好快点”。
“配音不是模仿，是把自己的影子，藏进角色的骨头里。”张弛看着她，“这只兔子胆小、倔强、心里装着别人，像不像某个时候的你？”
林洛低下头，看着笔记本上那句“小角色的一千种语气，其实是一个人的一千种模样”，突然懂了。她练的哪里是语气，是把自己摔过的跤、吃过的苦、藏过的暖，一点点揉进声音里。
离开工作室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林洛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想给王姐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配的小兔子被定下来了。可拨号的时候又犹豫了——这点小事，说出来好像有点太得意。
她走到公交站，看着车来车往，突然想对着人群说一句“哎呀”。不是惊讶，不是害怕，是藏着点小窃喜的、属于自己的语气。
原来每个小角色，都藏着一个大大的世界。而她的世界，正从这只小兔子开始，一点点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