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洛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
窗外的阳光已经斜斜地爬过窗台,落在“呱呱”的新窝上,把小狗的绒毛染成了浅金色。它大概是被铃声惊扰,从窝里探出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粉红的舌头卷了卷,又缩回爪子间继续蜷着,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呼噜声。
手机还在床头柜上固执地响着,屏幕上跳动的“父亲”两个字,像颗突然滚进平静湖面的石子,让林洛瞬间清醒。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起的,指尖有点发凉。
“喂,爸。”
“洛洛啊,吃饭了没?”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山里清晨的沙哑,背景里隐约有鸡鸭的叫声,还有风刮过窗棂的轻响——那是她听了二十多年的、老家的声音。
林洛捏了捏被角,把尽量把声音放得柔缓些:“刚醒呢,准备起了。您今天有空?”父亲虽然好堵,但是小时候还是挺他不是这样的。
“嗯,今天下雨,所以没出去。”父亲顿了顿,声音里透出点犹豫,“那个……你妈最近老念叨你,说天冷了,问你添衣服没。”
林洛心里一软。母亲前年冬天摔了腿,恢复得慢,常年在家坐着,最是牵挂她。她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添了呢,这边不冷,公司有暖气。
“那……那你发工资了吗?小洛!”
“……”
“刚转给你了,你看看。”林洛不知道该怎么办,很无奈,对方又是自己的父亲。
“收到了收到了,”父亲连忙说,语气里带着点局促,“你自己在外头不容易,多注意点啊……”然后急匆匆的挂了电话
“应该的呀。”林洛话到嘴边听到了嘟嘟的声音,目光落在“呱呱”露出的小尾巴尖上,“我最近挺好的,换了新住处,室友……嗯,挺照顾我的。”
沉默在听筒里蔓延了几秒,林洛能想象出父亲握着老旧按键机的样子——手指粗糙,指节因为常年干活有些变形,每次打电话都会下意识地摩挲机身,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就像此刻,那声音透过电流传来,轻轻刮着她的耳膜。
过了一会父亲的电话再次打过来。
“洛洛,”父亲忽然开口,声音沉了些,“你王大爷家的儿子,在县城开了个超市,说想找个踏实的姑娘……”
林洛的心猛地往下沉。她知道父亲要说什么。去年过年回家,亲戚们就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说女孩子在外面漂着不如回乡安稳,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嫁了,日子才叫实在。
“爸,我现在工作挺忙的,没时间想这些。”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可握着手机的指节还是用力到泛白。
“忙归忙,终身大事不能耽误啊。”父亲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固执,“那小伙子我见过,人老实,会疼人……”
林洛没再听下去。窗外的阳光明明很暖,她却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像小时候被父亲拿着竹尺教训时,那种无处可躲的压迫感。
她知道父亲的用意,是用他能想到的方式在为他打算,可那份沉甸甸的“好意”,总让她喘不过气。
“爸,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啊。”她几乎是仓促地说完,没等父亲回应就按了挂断键。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有些发白的脸。“呱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歪着头看她,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懵懂。
林洛走过去,蹲在狗窝旁,伸手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她想起刚才父亲的话,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枣树,想起母亲总在傍晚倚着门框喊她回家吃饭的声音。
那些记忆是暖的,可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裹着,沉甸甸的,让她想靠近又想逃离。
手机又亮了一下,是顾衍初发来的消息:“下午有空吗?纪录片导演想和你见一面,聊聊旁白的事。”
林洛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敲出两个字:“有空。”
发送的瞬间,心里那块发紧的地方似乎松动了些。她起身换衣服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眼角还有点红,可眼神里已经没了刚才的慌乱。
她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鼓劲:林洛,你现在有可以做的事,有想抓住的东西,这就够了。
顾衍初收到消息时,正在和导演讨论分镜。
他把手机揣回口袋,指尖无意间碰到了里面的一颗水果糖——早上助理递来的,说是林洛上次说味道不错的那种橘子糖。
他想起昨晚林洛在楼道口回头时,发梢被风吹起来的弧度,像极了“呱呱”摇尾巴时的样子,带着点怯生生的欢喜。
刚才发消息时,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加句“怎么了”,毕竟她回复得比平时快,字里行间少了点往日的雀跃。
“衍初?”导演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想什么呢?刚才说的那个镜头……”
“抱歉张导,”顾衍初笑了笑,把思绪收回来,“您刚才说让阿春手里的猫爪花再蔫一点?”
重新投入工作时,他却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
像上次拍雨戏时,总担心布景板的支架没固定好,明明检查过三遍,眼睛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瞟。
他知道这有点多余,林洛不是需要他时时盯着的布景板,可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她刚才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午休时,他让助理去买了两杯热奶茶,特意叮嘱要少糖加椰果——上次看林洛喝奶茶,吸管总是先戳向杯底的椰果。
助理笑着打趣:“顾哥,您这比盯剧本还上心啊。”
他没接话,只是看着窗外。片场的梧桐树又落了片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正好落在路过的道具箱上。
他忽然想起林洛说过,老家院子里的枣树叶落下来时,会在地上铺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响。
那时候她眼里的光,和说起乡村纪录片时一模一样,带着点对根的眷恋,又藏着点想往外飞的劲儿。
下午林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顾衍初注意到她眼下有点淡淡的青,像是没睡好,可一见到导演,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说起小时候跟着奶奶去田埂上挖荠菜的事,声音里带着鲜活的气。
“……那会儿挖回来的荠菜,奶奶会用热水焯了,拌上香油和醋,有时候还会加个鸡蛋做馅包饺子。”
她边说边比划,指尖在空中轻轻点着,“土埂上的风一吹,荠菜叶子会晃,像在跟人打招呼似的。”
导演听得笑起来:“就是这种感觉!带着点土腥气的生动,林洛,你太合适了。”
顾衍初坐在旁边的折叠椅上,看着她被阳光照亮的侧脸,嘴角的梨涡浅浅的。
她说话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帆布包的带子,那动作和他早上摩挲手机壳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
聊完工作,导演先走了。林洛把帆布包往怀里拢了拢,像是想起什么,抬头对顾衍初说:“我早上……整理东西,翻出点老家的茶叶,是我妈自己炒的,您要不要尝尝?”
她从包里拿出个小纸包,递过来时,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顾衍初接过,纸包上还留着点温热的触感,像是被她揣了很久。
茶叶的清香混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钻进鼻腔里,很干净。
“谢谢。”他看着她有点发红的耳根,没提刚才的事,只说,“正好我最近失眠,喝这个应该合适。”
林洛“嗯”了一声,低下头去看脚边。“呱呱”今天没来,大概是在新家待得舒服,可她此刻的样子,倒像那只小狗刚被摸头时,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欢喜的模样。
“对了,”顾衍初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那颗橘子糖,递过去,“早上助理给的,说你喜欢这个。”
林洛愣了一下,接过来剥开糖纸,橘子的甜香瞬间散开。她把糖放进嘴里,舌尖尝到甜味的那一刻,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刚才父亲来电带来的憋闷,像是被这甜味悄悄融化了些。
她含着糖,含糊地说:“谢谢顾老师。”
“叫我衍初吧。”顾衍初看着她,目光很轻,“在这儿不用那么客气。”
阳光透过片场的遮阳棚,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洛嘴里的甜味漫到心里,她看着顾衍初眼里的笑意,突然觉得,有些暖意,不必说破,就像这颗橘子糖,含在嘴里,甜在心里,就够了。
而顾衍初看着她慢慢舒展的眉梢,像看到“呱呱”终于敢把肚皮贴在阳光下的样子,心里那点莫名的惦记,也跟着落了地。他想,有些结,或许不用急着解开,陪着她慢慢啃,总会化的。就像熬一锅好粥,得有耐心,还得有恰到好处的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