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洛把最后一页台本放进帆布包时，指尖在纸页边缘顿了顿。纸面上还留着她昨天标注的记号——“此处语气要软，像沾着露水的草叶”，那是和纪录片导演聊完后，连夜修改的细节。窗外的天已经擦黑，楼道里传来邻居回家的脚步声，混着“呱呱”在楼下新窝里发出的轻吠，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林洛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接起。屏幕里立刻跳出母亲坐在炕头的样子，腿上盖着她去年买的碎花棉毯，身后的墙上贴着她初中时得的三好学生奖状，边角已经卷了毛边。
“洛洛，你爸上午跟你说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母亲的声音比父亲柔和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就是老脑筋，觉得女孩子家……”
“妈，我知道。”林洛打断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我现在真挺好的，工作也顺，您看我都胖了点呢。”她故意挺了挺腰，对着镜头扯出个笑。
母亲果然被逗乐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胖点好，胖点结实。家里的白菜都收了，小墨腌了两大缸酸菜，说等你过年回来……”
林洛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家里的事——东头的张婶添了孙子，西头的老槐树被台风刮断了枝桠，她种在窗台上的仙人掌又开了朵小黄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泡得发胀，酸溜溜的，又带着点暖。
她知道母亲是在打圆场，那些没说出口的担忧，都藏在家长里短的缝隙里。
挂了视频，手机屏幕上还留着母亲最后挥手的样子。林洛靠着窗台站了会儿，楼下的狗窝亮着顾衍初让人装的小夜灯，暖黄的光裹着“呱呱”小小的身子，像块融化的麦芽糖。
她忽然很想给顾衍初发消息，问问他今天的戏拍得顺不顺，那包茶叶泡着合不合口味。可指尖在输入框里敲了又删，最后只变成对着屏幕发愣——她怕自己的情绪会漫出来，像雨天里没关紧的窗，把外面的湿冷都带进那片好不容易暖起来的屋檐下。
顾衍初收工时，天边还剩最后一抹橘红。助理把车停在路边，递过来一杯热咖啡：“林洛姐刚才来过电话，问您明天上午有没有空，说想请教点旁白的语气问题。”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余光瞥见副驾上那包还没拆的茶叶。纸包被他摩挲得有点软了，边缘泛着浅黄，像林洛今天下午说话时，偶尔垂下去的眼睫。
“让她明早九点来片场找我。”他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松弛。
车开过街角的路灯时，他忽然让助理停了车。“我下去走走，你先回去。”
秋夜的风带着点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路过一家还亮着灯的文具店，玻璃柜里摆着一排卡通造型的书签，其中一个青蛙形状的，绿莹莹的身子，圆鼓鼓的眼睛，像极了他给那只小狗起的名字。
他站在店外看了会儿，推门走了进去。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被风铃的响声惊醒，抬头见是个穿风衣的男人，笑着问：“先生买点什么？”
“那个青蛙书签。”他指了指玻璃柜。
付完钱走出店门时，书签被他捏在手心，塑料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倒让脑子更清醒了些。
他想起林洛今天下午尝橘子糖时，腮帮子微微鼓起的样子，像只偷藏了坚果的小松鼠，带着点藏不住的雀跃。
可她说话时，指尖总在帆布包带上反复蹭着，那点不自在，像水面下悄悄游过的鱼，藏得深，却瞒不过仔细看的人。
他知道她心里有事。不是工作上的难题，是那种从根上长出来的牵绊，像老家院子里缠在篱笆上的牵牛花，看着柔弱，却把泥土里的牵挂系得死死的。
第二天一早，林洛抱着台本走进片场时，顾衍初正在给“呱呱”喂食。
小狗已经不怕生了，围着他的靴子转来转去，尾巴扫得地面沙沙响，嘴里叼着的狗咬胶还在滴口水，蹭得他裤脚沾了好几滴湿痕。
“顾……衍初。”她把“老师”两个字咽了回去，看着他弯腰擦裤脚的样子，忽然觉得那点距离感像被小狗的口水泡软了，变得温温的。
“来了。”他直起身，指了指旁边的折叠椅，“坐。”
晨光穿过片场的脚手架，在台本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
林洛指着其中一段关于麦收的旁白，声音轻轻的：“这里说‘镰刀划过麦秆的脆响，混着风里的麦香’，我总觉得语气差点意思，像隔着层玻璃……”
顾衍初接过台本，指尖划过她标注的地方。纸页上有几处被铅笔涂了又改，留下淡淡的痕迹，像她心里反复掂量的犹豫。“你试试闭上眼睛。”
他说，“想想你小时候站在麦地里的样子，脚底下踩着的土是软的还是硬的？风里除了麦香，是不是还有点太阳晒过的热气？”
林洛依言闭上眼睛。脑海里立刻漫出金黄的麦浪，父亲弯腰割麦的背影，母亲送水时递过来的搪瓷缸，缸沿还沾着点没擦净的麦糠。
风掠过时，麦芒扫过胳膊，有点痒，又有点暖。
“镰刀划过麦秆的脆响，混着风里的麦香……”她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点微哑的颤，像真的站在晒得发烫的土地上，呼吸里都裹着麦粒的甜。
顾衍初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晨光落在她脸上，把细小的绒毛都染成了金色，像“呱呱”被阳光晒得发亮的绒毛。
他忽然明白，她声音里缺的不是技巧，是把那些藏起来的牵挂，轻轻摊开的勇气。
“很好。”他把台本递回去，手心的温度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两人都顿了一下，像电流轻轻窜过，“就是这样，让听的人能踩着你声音里的土，闻到你记忆里的香。”
林洛的脸有点热，低下头翻着台本，假装没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谢谢……”
“衍初！准备开拍了！”场记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应了一声，起身时，把昨天买的青蛙书签放在了她的台本上。“送你的。”他说，语气很自然，“看你台本里夹着的是张超市小票，这个好用点。”
林洛拿起书签，绿莹莹的青蛙眼睛正对着她，像在眨眼睛。塑料的凉意早就被他的手心焐热了，暖烘烘的。
“谢谢。”
她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总带着点疏离感的眼睛里，此刻盛着晨光，亮得让她有点移不开眼。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转身走向拍摄区。风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个小角，像鸟展开的翅膀。
林洛坐在折叠椅上，把青蛙书签夹进台本里，正好夹在“麦收”那段旁白的页面。她看着顾衍初在镜头前走位，看着他和导演低声交谈，看着“呱呱”摇着尾巴跑到他脚边，被他弯腰抱了起来。
阳光越来越暖，把片场的一切都裹在柔软的光里。她忽然明白，有些情绪不必说出口，就像父亲没说出口的歉意，母亲没说出口的牵挂，还有她此刻心里翻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就像这场没说出口的告别——她没说自己可能要回家一趟，他没问她心里藏着的事，可那枚带着温度的青蛙书签，那句“让听的人踩着你声音里的土”，已经把该说的都递到了彼此心里。
她低头看着台本上的青蛙书签，忽然想，等把纪录片的旁白录完，或许可以请他去尝尝大哥腌的酸菜。
不是作为需要客气的“顾老师”，也不是带着感激的“衍初”，就只是……两个在同一屋檐下，分享过暖意的人。
风穿过片场，带着远处飘来的桂花香。林洛深吸一口气，把台本抱得紧了些，像是抱住了一团慢慢鼓起来的、带着希望的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