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碾过铁轨的震动顺着椅面漫上来，林洛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笔尖悬了很久，只在纸页上留下个浅淡的墨点。窗外的风景早已从熟悉的城市楼宇，变成连绵的田野，收割后的麦地裸露出褐色的土壤，被风卷着起细碎的尘烟，像她此刻心里反复翻腾的情绪。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两下，她以为是顾衍初发来的“呱呱”日常，摸出来却看到是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一串地址和“到家了给你妈回个电话”——是父亲发来的。没有多余的问候，像他常年沉默的样子，关心都藏在最直接的指令里。
林洛捏着手机，指腹蹭过屏幕上“家”那个字，忽然想起临走前顾衍初递给她笔记本时的眼神。他说“路上没事可以写写”，那时晨光正落在笔记本封面的稻草人脸上，稻草扎成的嘴角咧着，像在笑。
她低下头，笔尖终于落在纸上，写下“麦收”两个字。跟着涌出来的，是母亲递来的搪瓷缸，是父亲弯腰割麦时后背的汗渍，是风里混着的麦香和泥土腥气。那些被她刻意压在记忆深处的细节，像被春雨泡醒的种子，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在纸页上扎下根。
***顾衍初收工时，暮色已经漫过片场的围栏。他踩着满地碎金似的落叶往休息室走，远远就听见“呱呱”的叫声，奶气里带着点急，像在跟人撒娇。
推开门，果然看见助理正蹲在地上，手里举着狗咬胶逗它。小狗围着助理的靴子转圈，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花，看见顾衍初进来，立刻撇下狗咬胶，颠颠地跑过来蹭他的裤腿，小爪子在深色布料上留下几个浅灰的印子。
“林洛姐刚发来消息，说已经到县城了，正坐班车往家走。”助理笑着起身，“还问‘呱呱’今天有没有闯祸。”
顾衍初弯腰把小狗抱起来，指尖被它湿漉漉的舌头舔了一下，带着点温热的痒。“给她回张‘呱呱’的照片，就说它今天很乖，在我脚边睡了一下午。”
他把“呱呱”放在腿上，点开林洛发来的消息界面。她没多说路上的事，只拍了张班车窗外的照片，黄土地上立着几棵光秃秃的白杨树，天空蓝得晃眼。底下附了句：“这边的天好高。”
顾衍初盯着照片看了会儿，回了个“注意安全”，又翻出早上存的“呱呱”打哈欠的视频，发了过去。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瞥见桌角那包茶叶，忽然起身找了个干净的玻璃罐，把茶叶倒进去。茶叶在罐子里舒展着，浅绿的叶片浮在半空，像林洛笔记本上那些刚冒头的字迹。
“明天把剩下的旁白素材整理一下，发去林洛的邮箱。”他对助理说，“别催她，让她慢慢看。”
助理应着，目光落在他腿上乖乖趴着的小狗身上，忽然笑了：“顾哥，您现在抱着‘呱呱’的样子，比拍阿春喂猫那场戏还自然。”
顾衍初低头看了眼怀里闭着眼打盹的小狗，指尖轻轻拂过它背上的绒毛。“大概是因为，不用演吧。”
林洛踏进老家院门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枣树上。树干比她离开时更歪了些，枝桠上还挂着几个干瘪的枣子，被风吹得轻轻晃。母亲听见动静从屋里迎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看见她手里的帆布包，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可算回来了。”
父亲从堂屋走出来，手里攥着个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回来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却往旁边挪了挪脚，给她让出进门的路。
晚饭时，母亲往她碗里夹了满满当当的菜，炖鸡块、炒南瓜、蒸红薯，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父亲没怎么说话，只偶尔在母亲问起她工作时，插一句“在外头别太累”，声音闷闷的，像埋在灶膛里的炭火。
饭后林洛帮着洗碗，母亲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忽然说：“你爸那天跟你说完话，自己在院里蹲了半宿。他就是……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外头受委屈。”
林洛手里的碗滑了一下，溅出的水打湿了袖口。她低着头，水珠顺着碗沿滴在池子里，发出轻响，像她没说出口的哽咽。
夜里躺在老屋的土炕上，林洛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糊着纸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上海出租屋里，台灯落在台本上的光。她摸出手机，想看看顾衍初有没有发来“呱呱”的新动态，却先点开了常去的那个配音网站。
后台提示有新消息，红色的数字“1”在屏幕上格外显眼。她心里咯噔一下，点进去——是网站发来的签约邀请。
“鉴于您近期作品《麦香里的春天》（试音片段）展现出的独特声线与情感表达，我站诚挚邀请您成为独家签约配音员……”
林洛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心脏跳得像要撞开胸腔。那是她上个月录的一段乡村散文，里面有她小时候跟着奶奶摘棉花的记忆，当时只是随手上传，没想到会收到签约信。
她反复读着信里的字句，“独特声线”“情感表达”“长期合作”，这些词像小石子投进心里，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她想起刚学配音时，对着麦克风练到嗓子发哑；想起王姐教她“声音要带着气才活”；想起顾衍初说“你的声音里有根的东西”。原来那些默默努力的日子，真的像埋下的种子，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就冒出了芽。
窗外传来父亲起夜的动静，脚步声在院里停了停，大概是看了眼晾在绳上的玉米。林洛攥着手机，忽然有了勇气——她想告诉父亲，她不是在外面“漂着”，她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且，做得还不错。
她给网站回了消息，说愿意进一步沟通细节，然后点开和顾衍初的对话框。想了想，没直接说签约的事，只拍了张窗外的月亮，发过去：“老家的月亮好亮。”
很快收到回复，是张片场的夜景照，远处的灯串像星星落在地上。“这边也不错。对了，网站找过你吗？我托朋友打听过，他们最近在找乡村题材的配音，说你的试音很出彩。”
林洛看着屏幕，眼眶忽然热了。原来那封签约信不是偶然，是有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推了她一把。就像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父亲扶着后座跑了很远，在她快要摔倒时松了手，却在她没看见的地方，一直望着她往前蹬。
她回了个哭脸的表情，跟着敲了句：“收到了。谢谢你。”
顾衍初看着那个哭脸，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了点。旁边的“呱呱”已经睡熟了，小爪子搭在他的鞋面上，带着均匀的呼吸声。他想起林洛第一次来片场时，抱着台本站在门口，像只怕走错地方的小鹿，眼睛里却亮得很。
他回了句：“是你自己走得够稳。”
发送成功后，他把手机放在桌上，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屏幕上，映出那行字。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就像“呱呱”从流浪狗变成敢在他怀里睡觉的小家伙，林洛也正在自己的路上，一点点长出属于自己的力量。
而他能做的，或许就是像此刻这样，在她回头时，让她知道，身后总有片屋檐，亮着灯等她。
林洛躺在床上，听着院里的虫鸣，手里紧紧攥着手机。那封签约信像颗定心丸，让她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坐标。她想起明天要跟父亲说的话，想起那些还没录完的旁白，想起上海窗台上的台灯，还有那个绿莹莹的青蛙书签。
心里忽然踏实得很。就像麦地里的小苗，知道脚下有根，头顶有光，就敢迎着风，往高里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