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洛是被院子里的扫叶声惊醒的。
土炕的被角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她揉着眼睛坐起身,听见父亲的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混着远处传来的鸡鸣。窗纸上已经透进亮,把糊着的旧报纸照得发白,上面印着的寻人启事还是前年的,照片里的少年眉眼依稀像隔壁家的小远。
她趿着母亲纳的棉拖鞋走到门口,正看见父亲弯腰扫枣树下的落叶。他的背比去年更驼了些,深蓝色的劳动布褂子后颈处磨出了毛边,扫帚扬起的叶屑在晨光里打着旋,像她昨晚没写完的句子。
真好,现在父亲已经不会再去堵了,也时常陪着母亲。
“醒了?”父亲直起身,手背在褂子上蹭了蹭,“灶上温着粥,你妈去村口买油条了。”
林洛“嗯”了一声,走过去想接过扫帚,却被他侧身躲开。“你歇着,我扫完这两下就好。”他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却没了那天电话里的紧绷,像被晨露浸软的麦秆。
早饭时,母亲把刚买的油条撕成小段,泡在小米粥里推到她面前:“快吃,还是热的。你小时候就爱这么吃,说泡软了不扎嘴。”
林洛舀起一勺粥,油条的面香混着米香漫上来,烫得舌尖发麻,心里却暖融融的。她看着父亲喝粥时微蹙的眉头,忽然开口:“爸,我收到个配音网站的签约信,以后可以靠这个长期接单了。”
父亲的勺子顿在碗沿,粥汁滴在桌上,他却没看,只盯着碗里的米粒:“就是……对着麦克风说话?”
“嗯,”林洛点头,声音放得轻,“可以配纪录片,也可以配故事。昨天他们还说,我的声音适合讲乡村的故事,说……说能让人想起家里的味道。”
母亲在旁边笑起来:“那敢情好!咱洛洛的声音从小就好听,小时候在村里干活叫的那个声音,全村都能听见。”
父亲没接话,只是把碗里剩下的粥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喉结动了动:“别太累。”还是这三个字,可林洛听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像藏在硬壳里的软仁,得慢慢嚼才尝得出味。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林洛把笔记本摊开,翻到写满字的那几页。纸页边缘被风吹得微微卷,上面记着麦收的场景,记着奶奶的荠菜饺子,记着小时候趴在父亲背上看电影的暖。
母亲坐在对面纳鞋底,针线穿过布面的声音沙沙响,像在给她的文字打节拍。“写这些干啥?”母亲偶尔抬头看一眼,笑着问,“难不成想当作家?”
“不是,”林洛笔尖一顿,想起顾衍初说的“旁白要带着根”,“就是想记下来,说不定配旁白时能用得上。”
她忽然想把这些片段整理成个短篇集,给那些没机会走进乡村的人听,听麦秆断裂的脆响,听井水撞在桶壁的回音,听奶奶唤她回家的声音。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心里像被阳光晒得发胀,忍不住拿出手机,给顾衍初发消息:“我想把老家的故事整理成短篇,配成音频发出去,你说行吗?”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回复,是个大大的笑脸,跟着一句:“我第一个报名当读者。”
林洛看着屏幕笑出声,母亲抬头问她笑啥,她把手机往怀里藏了藏:“没什么,一个朋友说……说喜欢听我讲老家的事。”
顾衍初收到消息时,正在休息室看剪辑好的片段。屏幕上“呱呱”正趴在他脚边啃狗咬胶,尾巴扫得地面沙沙响,像林洛描述的“扫叶声”。他把手机举到屏幕前比了比,小狗的影子和视频里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倒像幅奇妙的画。
“顾哥,这是林洛姐写的?”助理端着咖啡进来,瞥见屏幕上的文字,“写得真有画面感,好像能闻见麦香。”
顾衍初把手机揣回口袋,指尖还留着屏幕的温度。“她对这些事熟,写出来就带着气。”他想起林洛说“麦芒扫过胳膊有点痒”时,指尖无意识划过胳膊的样子,像在触碰记忆里的麦秆。
他忽然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本空白的精装笔记本。封面是素净的米白色,翻开第一页,提笔写下“短篇集听众反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像林洛说话时,尾音里那点不易察觉的颤。
“明天去买个录音笔。”他对助理说,“要小巧点的,方便携带。”
助理愣了一下:“您要录什么?”
“录点东西,”顾衍初笔尖一顿,落在“反馈”两个字上,“给她的短篇集当‘回声’。”
傍晚时,林洛跟着父亲去屋后的菜窖取红薯。梯子搭在窖口,父亲先爬下去,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晃了晃:“慢点下,踩稳。”
窖里凉丝丝的,弥漫着泥土和红薯的甜香。父亲弯腰从角落里拖出个麻袋,里面的红薯滚出来几个,圆滚滚的,沾着湿泥。“这是你爱吃的黄瓤的,”父亲捡起一个擦了擦泥,递到她手里,“甜得很。”
林洛握着温热的红薯,指尖蹭到父亲手上的老茧,粗糙得像菜窖壁的土。“爸,等我把短篇集做好,第一个讲给你听吧?”
父亲直起身,手电筒的光正好照在他脸上,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泥。他没说话,只是把麻袋往她面前推了推,麻袋绳勒得他指节发白。
爬上地面时,夕阳正把天染成橘红色。林洛看着父亲扛着麻袋的背影,忽然想起笔记本里写的“父亲的背是座暖山”,原来有些句子,写着写着就成了真。
她拿出手机,对着天边的晚霞拍了张照,发给顾衍初:“今天的晚霞像红薯瓤。”
很快收到回复,是张片场的照片,夕阳正落在“呱呱”的狗窝上,暖黄的光裹着小狗,像块刚出锅的糖糕。“等你的短篇集,”后面跟着一句,“我带了个新本子,准备记笔记。”
林洛看着那句“记笔记”,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想起小时候交作业,总怕老师不看,原来长大以后,最在意的还是“有人愿意认真听”。
她抱着红薯往家走,风里带着炊烟的味道。笔记本揣在怀里,隔着布面能摸到纸页的起伏,像揣着个小小的、正在发芽的春天。她知道这个短篇集或许不会有太多人听,但只要有那一个愿意记笔记的读者,有愿意听她讲完所有故事的屋檐,就足够了。
就像此刻,父亲的脚步声在前面响着,母亲大概已经把粥熬好了,而远方的屏幕里,有人正等着她的故事——这些都是她的底气,让她敢把心里的暖,一点一点,讲给世界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