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通城城门内那片不算宽敞的空地,此刻已化作了森罗刑场。青石板早已被反复冲刷,却依旧透着一股洗不净的、铁锈般的暗沉底色。数十名被五花大绑的海盗和妇孺,如同待宰的牲口,被粗暴地按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绳索深陷皮肉,勒出青紫的痕迹。他们的身后,立着一排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手持厚重鬼头刀的刽子手。刀刃在正午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油腻而冰冷的光。
四周围满了人。北通城的百姓闻讯赶来聚集于此,脸上是麻木的恐惧和一丝病态的好奇。夹杂其中的外地行商,则面露惊惶,瑟缩在人群边缘,只想尽快离开这血腥之地。黑压压的重甲府卫如同冰冷的铁墙,将刑场与人群隔开,长戟如林,锋刃向外,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高台之上,溥云河端坐于监斩官的位置。他未着甲胄,只一身深青色的锦袍,领口袖口绣着繁复的暗纹,更衬得他面容冷峻如刀削。眉峰紧锁,薄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扫视着台下待戮的囚徒,里面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冰封千里的漠然,仿佛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即将被清理掉的障碍。这份冰冷,比任何咆哮的暴怒都更令人胆寒。
海盗中,那些荆城商盟残存的家眷——佝偻的老者,抱着幼童瑟瑟发抖的妇人,甚至还有几个懵懂无知、只知哭泣的稚童——他们的呜咽声在死寂的刑场中显得格外刺耳。一路的血雨腥风,云螺岛的绝望挣扎,本以为在北通能找到一线生机,却终究落得引颈就戮的下场。这悲泣,是对命运不公的控诉,更是对萧望屿无声的谴责。
萧望屿跪在最前排,头颅低垂。他赤裸的上身布满旧伤新痕,纵横交错。听着身后妇孺绝望的哭泣,他只觉心如刀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痛楚。是他,带着他们离开荆城,是他,承诺要给他们一条活路,也是他,一头撞进了这致命的陷阱。所有的豪言壮语,所有的挣扎反抗,此刻都化作无边的苦涩和沉重的罪孽,压得他几乎窒息。他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头翻涌的悲鸣。沉默,是他最后的尊严,也是他背负所有罪责的证明。
溥云河的目光冰冷地掠过那些哭泣的妇孺,没有一丝停留,最终落回监斩官案上那支代表死亡的朱砂令签上。他缓缓抬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竹签。
“时辰到。”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如同寒冰坠地,敲碎了所有残存的幻想,“行刑!”
朱砂令签被高高举起,然后,带着决绝的冷酷,重重掷下!
“啪!”令签撞击地面的脆响,如同丧钟敲响!
最边缘的一名刽子手,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他啐了一口浓痰在掌心,用力搓了搓,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叽”声。随即,他双手紧握那柄沉重、刃口磨得雪亮的鬼头刀,高高举起,刀刃在惨淡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弧!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胆颤的撕裂声响起!
刀光落下,血光冲天而起!如同地狱深处骤然绽放的一朵巨大而妖异的血莲花!温热的血雾弥漫开来,带着浓烈的腥甜。一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骨碌碌滚落到萧望屿脚边的血泊里,那双瞪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诘问着这荒诞而残酷的命运。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声,随即又被死寂淹没。只有海盗队列中压抑的悲泣和绝望的呜咽更响了几分。
刽子手面无表情,如同屠宰牲畜般走向下一个目标。沉重的鬼头刀再次扬起,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
就在这时——
“刀下留人!”
一个清朗而带着急切的声音,如同穿透阴霾的一道微光,骤然在死寂的刑场边缘响起!
人群骚动起来,目光齐刷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旧僧袍的年轻僧人,正奋力拨开挡在前面的府卫长戟,高举着一封素色信笺,朝着高台方向大声疾呼!
“放肆!”几名府卫立刻横戟阻拦,厉声呵斥。
高台上的溥云河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他抬手,制止了府卫的驱赶动作,声音冷冽如冰:“让他过来。把东西呈上。”
一名亲卫快步走下高台,从无缘手中取过那封信笺,恭敬地呈给溥云河。
溥云河拆开封口,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信纸抬头是圣都护塔侯府独特的白塔徽记,落款是江侯疏龙飞凤舞的签名。内容不过是引荐一位僧人无缘法师游历至北通,望溥城主念在昔年之谊,予以关照云云。
溥云河看完,脸上那层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他将信纸随意放在案上,目光投向台下被府卫带到近前的无缘,语气依旧冷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肃杀:“原来是圣都护塔侯府江侯疏少主引荐的法师。江侯少主与本城主交谊甚厚。法师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他抬了抬手,示意刽子手暂停。
刑场上,那高高举起的鬼头刀,在下一个囚徒绝望的头顶上方,堪堪停住。死亡的阴影暂时凝固。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无缘身上。
无缘双手合十,对着高台深深一躬,声音带着佛门特有的平和,却又充满了悲悯的力量:“缘来陀佛,城主在上。贫僧斗胆,恳请城主刀下留情!”
他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望向溥云河那双深不见底的冰冷眼眸:“台下众人,皆是一条条鲜活之命。纵然身负罪业,然我佛慈悲,众生平等。人降此世间,历经千难万险,本身便是一场大不易的修行。世间如苦海,生已万分艰难。城主何不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给予一次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的机缘?放下屠刀,尚可立地成佛啊!”
溥云河闻言,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复杂而冰冷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深深的嘲讽和一种根植于血火经历的残酷认知。他身体微微前倾,俯视着台下的僧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法师心怀慈悲,本城主钦佩。但法师可知,昨夜这群亡命之徒,手持利刃,悍然冲击本城主的府邸,意欲取我性命,劫掠府库?”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若非本城主向来警醒,府中儿郎枕戈待旦,布下天罗地网,此刻法师所见,便不是他们跪在这里,而是本城主身首异处,北通城陷入一片血海火狱!法师的慈悲,是给这些豺狼,还是给那些可能惨死在他们刀下的无辜百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瑟瑟发抖的妇孺,声音里的寒意更甚:“至于改过自新?法师,你告诉我,这些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心中只存贪婪暴戾的豺狼,他们何曾给过别人改过的机会?对我圣朝沿海各地多次的烧杀劫掠,难道不是他们所为?他们活着,便如同毒虫,是这世间的祸害!本城主送他们去阎罗殿,正是给他们一个最好的‘重新开始’——下辈子投胎,或许能做个安分守己的蝼蚁!”
这番话冰冷、残酷,却又带着一种血淋淋的逻辑,堵得无缘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口,还想再言:“城主!世事无常,人生际遇不过机缘巧合。他们走到今日,或许是无数次的缘尽缘灭,被命运逼迫至绝境,才铤而走险。城主胸怀若海,何不……”
“够了!”溥云河猛地打断他,脸上最后一丝耐心也消失殆尽,只剩下铁一般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法师休要再费唇舌!佛家的‘缘法’,渡不了这世间的豺狼!本城主治下,唯有铁律如山!继续行刑!”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刽子手眼中凶光一闪,再无迟疑!
“噗嗤!”“噗嗤!”
刀光再起!血花接连喷溅!
一颗颗头颅滚落,一具具无头的尸体栽倒在血泊之中。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弥漫开来,熏得人头晕目眩。妇孺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绝望地扭动着身体,却被身后的府卫死死按住。
行刑的速度极快,如同死神冷酷的收割。很快,冰冷的死亡阴影便笼罩到了最前排的萧望屿头上。
一名身材格外高大的刽子手,踏着粘稠的血浆,走到了萧望屿身后。沉重的脚步如同丧钟。萧望屿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汗臭和血腥的浓烈气息。冰冷的刀锋,带着之前受害者温热的血液,轻轻搭在了他裸露的后颈皮肤上。那粘腻、冰寒的触感,瞬间冻结了他的骨髓。
巨大的鬼头刀被缓缓举起,刀锋上残留的血珠,一滴、两滴,沉重地滴落在他身侧早已被血浸透的泥土里,绽开两朵小小的、暗红色的花。
萧望屿闭上了眼睛。没有恐惧,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不甘。他不是天生的匪类!他本只是想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布衣百姓!是那吃人的世道,是那贪官污吏的步步紧逼,是云螺岛的绝境,是荆城兄弟的血仇,一步步将他推到了这断头台上!他只是恨!恨这苍天无道,恨这命运不公!恨这满手血腥却依旧高踞上位的酷吏!
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干涸的血污,不受控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
身后的刽子手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坟起,巨大的鬼头刀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对准萧望屿脆弱的脖颈,猛然挥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永隔的瞬间!
“住手!云河!不要——”
一个凄厉、尖锐、带着哭腔却又无比熟悉的女声,如同破开血雾的利箭,猛地刺穿了刑场上所有的喧嚣和死亡的阴影!
这声音!
高台之上,一直稳如磐石、面容冷酷的溥云河,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上的冰霜瞬间碎裂,只剩下无与伦比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死死地瞪大双眼,循声望去!
只见刑场边缘的人群被粗暴地分开,一个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如纸的女子,正跌跌撞撞地冲过府卫长戟的阻拦,不顾一切地扑向刑台!她脸上布满泪痕,眼神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乱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死死地盯着高台上那个身影,口中发出泣血般的呼喊:
“云河!住手!不要再造杀孽了!”
溥云河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死死地盯着那个扑到萧望屿身边、张开双臂挡在刽子手刀锋前的女子。那眉眼,那声音,那不顾一切扑来的姿态……
“逐……月!”一个颤抖的、几乎不成调的名字,从他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带着一种恍如隔世般的茫然和颤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刽子手的刀,悬停在萧望屿颈后,冰冷的刀锋距离皮肤不过寸许。萧望屿惊愕地睁开泪眼,看着挡在自己身前那单薄却决绝的背影。刑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突然出现的、呼唤着城主名字的疯癫女子身上。
血腥的刑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诡异漩涡。只有浓烈的血腥味,依旧在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