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古拉紧紧抱着小D逐渐冰冷的身体,佝偻的背影瞬间苍老了无数岁。
帕尔萨斯跪在一旁,发出低沉的、忏悔般的呜咽,黑白的世界里只剩下主人无边的痛苦。
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先前强行调动力量指挥作战,彻底引爆了他因长年冬眠而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他猛地咳出一大口暗沉的、几乎不像活人的血液,身体摇摇欲坠。
“伯爵!”洛克和菲尔特上前搀扶。
“那活人棺材是坏了吗?”德古拉在搀扶下踉跄着走向大厅角落那副曾承载了他无数岁月与绝望的冬眠棺材。只见棺材在一开始的混乱冲击中,被一道偏离的魔法流矢击中,边缘已经裂开,内部精密的魔法符文黯淡碎裂,维持生机的冰冷寒气正不可逆转地飞速流逝。
“也好,早想敲了,我又想看看未来,又不想老不死,不用我做抉择了。”德古拉的气息愈发的微弱。
这时,帕尔萨斯猛地站起身,如同一道紫色的闪电般窜出大厅,片刻后,它又疾奔回来,口中小心翼翼地衔着一瓶氤氲着诡异血光的药剂。它几乎是匍匐着来到德古拉脚边,将药剂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用那颗巨大的、覆盖着幽蓝鳞片的头颅,无比固执又轻柔地一次又一次地去拱德古拉垂落的手,喉咙里发出混合着哀鸣与催促的、破碎的咕噜声。它那双只能分辨黑白的眼睛死死盯着主人,里面盛满了近乎哀求的焦灼——喝下去,求求你,喝下去。
德古拉摆摆手,不肯喝。
“这是?永生之血?”可丽希亚问道。
“对,当初恩佐没来错地方,只不过被我忽悠走了。”德古拉用极微弱的气息回答道。“我的妻子用了一生攻克自由基和端粒两大难题,但这也使她招致大祸。我不忍心将她一生的心血全部毁掉,留有这么一瓶。”
帕尔萨斯见主人拒绝,急得用爪子焦躁地刨抓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它再次低下头,用鼻子固执地将水晶瓶往主人手边又顶了顶,瓶身与石地摩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它不敢真正违逆主人的意志,只能用这种近乎耍赖的方式,表达着它最简单、最纯粹的渴望——活下去,请你活下去。帕尔萨斯那庞大的、足以撕裂敌人的身躯,此刻因这种无望的坚持而显得格外脆弱和倔强。
德古拉靠在冰冷的、破损的棺材旁,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他示意洛克从棺材内壁一个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一卷用血丝绳系好的古老羊皮纸。
“孩子……把这个……读出来……”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天的,读出来,劝一劝帕尔萨斯……”
洛克颤抖着打开羊皮卷,上面是德古拉优雅却带着一丝挣扎笔迹写下的文字,那更像是一篇徘徊在理智与疯狂边缘的沉思录:
“我畏惧永生,并非恐惧那具象的痛楚、蚀骨的孤独,或是陷入无休止循环的倦怠——不,这些都不是我最深的梦魇。我真正战栗的,是那个获得了永恒时间的‘我’,是否会背叛曾经的自己,背叛此刻笃信的一切。
我害怕自己变节,害怕成为自己恶心,憎恶的模样,害怕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吸血鬼’,害怕自己变成一个‘非人’。
记得小时候,我总以冷眼睥睨那些沉溺酒精,好色纵欲的烂人。他们在杯盏交错间模糊了眼神,我却清醒地发誓:此生绝不沦为欲望的奴隶。如今我也饮酒,醉后或许仍存一丝可笑的自持——譬如绝不对孩童动怒。你看,人总是如此,抓住一点微末的“不同”,就以为自己未曾改变。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沉沦?我终究活成了自己当年不屑的模样,只不过换了一副稍显温和的面具。
而永生……那将是何等可怕的放大镜?它会将人性中每一点细微的蜕变拉长成永恒的扭曲。我害怕当亿万年的时光碾过灵魂,我会对曾经恪守的善良嗤之以鼻,对曾经珍视的赤诚心生厌倦。当星辰都已更迭了无数回合,当爱恨都重复了亿万次版本,还有什么能唤醒一颗彻底麻木的心?
我仿佛看见那个永生的我——坐在时间的尽头,眼神空洞,嘴角却噙着一抹玩味的冷笑。他已尝遍一切滋味,善与恶于他不过是一体两面的玩具。他开始以众生悲欢为戏,以文明兴衰为弈。他不再是“人”,而成了一个以奇欲为食、不断渴求新鲜感的魔鬼。他最可怕的不是残忍,而是那种极致的无聊:因为无聊,所以要以人间悲喜为佳肴;因为无聊,所以要看着纯真者堕落、坚守者崩溃,方能感到一丝活着的气息。”
“…我开始以众生悲欢为戏,以文明兴衰为弈…”
可丽希亚猛地一颤,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入她的心脏。她想起了父王安德鲁,想起他谈起“王国伟业”时那狂热而冷漠的眼神,那是否就是永生的魔鬼最初的征兆?她一直以为父王只是昏庸,从未想过那可能是永恒权力腐蚀下必然的变态。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是为德古拉哭泣,而是为那个坐在黄金王座上的、陌生的父亲哭泣。
洛克换了口气,接着念了下去:“于是永恒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死亡,一具活着的墓碑,永远埋葬了那个最初、最真实的自己。
是的,我渴望见证万物的变迁,渴望穷尽宇宙的所有奥秘——但我更害怕的是,在这条没有终点的旅途中,我会渐渐遗忘为何出发。那颗曾经为一片落叶感动、为一句承诺坚守的赤子之心,最终会不会被永恒锈蚀成冰冷的金属?
永生,是极致的诱惑,也是最恶毒的诅咒。它许诺给我一切,却要抢走我的灵魂作代价。
我站在这个抉择的关口,如同凝视着一个既神圣又邪异的深渊:我渴望跃入,却又深知一旦坠落,那个归来者必将非我。
我不害怕死亡,死亡就像是水消失在了水中。
自然许诺我以死亡,我的内心平静且安宁。
永生给人性以毁灭,死亡给生命以意义。”
德古拉伯爵听着自己的心声被读出,灰败的脸上露出一丝解脱般的微笑。他艰难地抬起手,并非去接那药剂,而是轻轻地、最后一次摸了摸帕尔萨斯凑过来的冰凉鼻尖,然后猛地一挥手,将那只水晶瓶扫落在地!瓶子撞击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碎裂,那浓稠如血的液体四溅开来,如同盛放了一朵绝望而凄艳的昙花。
帕尔萨斯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哀嚎,仿佛那瓶子摔碎的是它的心脏。它看着地上迅速渗开的液体,又抬头看看主人决绝而平静的脸,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无法挽回。它不再坚持,只是将巨大的头颅深深地埋了下去,身体因无声的抽泣而微微颤抖,那低沉的呜咽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最漆黑的深渊。
德古拉的目光最后掠过小D安详却冰冷的睡颜,掠过悲痛欲绝的帕尔萨斯,掠过震惊茫然的洛克和菲尔特,最后停留在泪流满面、仿佛一夜长大的可丽希亚公主身上。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可丽希亚轻声说道,仿佛一句跨越了时空的嘱托:
“公主……守护好你的善良……”
他的手臂缓缓垂下,靠在彻底失去光华的冬眠棺上,眼神中的光彩如同燃尽的星辰,彻底黯淡下去。威廉古堡的主人,曾经的史官,后来的伯爵,最终在失去了所有希望与牵挂后,追寻他的妻与子而去。
帕尔萨斯仰天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长啸,那啸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忠诚与悲痛。
可丽希亚两颊的眼泪滴在地上,她为朋友的逝去而哭,为父亲那可能早已被永生欲望扭曲的灵魂而哭,更为卡洛西亚而哭。
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灰白。
黎明将至,但照亮前路的,绝非王国的荣光,而是血与泪凝结成的、残酷的真相。
他们的旅程,被迫踏入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