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光,在药味与蝉鸣中悄然滑过。我的右手依旧没能完全痊愈,医师说伤了筋骨,需得慢慢养,半点急不得。
“庆生”便成了最严的“监工”,连我想抬手练两下“飞星落”的基础招式,他都会立刻上前按住我的手腕,黑眸里满是认真:“主人,医师说不能动气,修炼会牵动气血,对骨头不好。”
我无奈,只能每日靠在窗边,看他整理药草,或是听士兵们谈论议和的进展,这场谈判从春末谈到秋初,终于在昨日有了结果。
清晨的阳光刚透过窗棂,李春盛就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色朝服,比半年前沉稳了些,只是眉宇间压着一层说不出的惆怅。“泉生,谈判成了。”
他递过来一份叠得整齐的帛书,上面用朱笔写着议和条款,语气带着几分平静:
“一、海龙洲自愿将望海城以西,含赤水城、青溪城等共十二座城池,划归桑榆洲管辖,疆域以望海城西门为界,立碑为证;
二、海龙洲将铃音公主嫁与桑榆洲王室,择明年春举行婚典,以示亲善;
三、海龙洲每年向桑榆洲缴纳岁供,计粮食十万石、铁矿五千斤、海盐三万担,为期二十年;
四、二十年之内,桑榆洲与海龙洲互不侵犯、互不干扰,不得纵容修士越界寻衅;
五、桑榆洲开放东部港口(含原望海城港口),与海龙洲互市,双方商队凭官印通行,免征关税五年。”
我快速扫过条款,心里没什么意外,龙玄丢了黑石城,又失了东部十二城,早已没了硬碰硬的底气,这些条件不过是权衡后的妥协。
“挺好的,桑榆洲能安稳二十年了。”我将帛书递回给他,却见他接过时,指尖微微发颤。
“是啊,安稳了。”他笑了笑,笑容却没到眼底,有我看不清的惆怅。
“我还有事,得去给父王复命,先走了。”他没多待,转身离开时,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片细小的灰尘,像是连停留都觉得沉重。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疑惑。李春盛向来温和爽朗,这次谈判成功该是喜事,他怎么反倒愁眉不展?
这份疑惑,一直持续到夜里林峰的突然到访。
亥时刚过,我正准备吹灯睡觉,帐帘就被“哗啦”一声掀开,林峰一身风尘仆仆的劲装,手里拎着两个酒坛,酒液顺着坛口的缝隙往下滴,她的脸上带着几分酒后的潮红,却眼神清明,不像醉了。
“你怎么回来了?”我惊讶。她本该在前线镇守,怎么突然回了王城?
“前线没事了,议和成了,洲主把我召回来的。”她没解释太多,径直走到桌前,将酒坛放在桌上,“砰”地一声,震得烛火晃了晃。
她拿起一个空碗,倒满酒,推到我面前:“来,陪我喝一碗。”
“我手不方便,而且医师不让喝酒。”我无奈,却见她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又补充道,“少喝一点,应该没事。”
她立刻笑了,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仰头先喝了大半,酒液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沾湿了衣领。
“其实一开始,我是不信你的。”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酒气的沙哑,“一个没灵力的炼体者,还敢说要联合漠北洲,要守禾安关,我觉得你就是吹牛。”
我拿起碗,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暖意:“我知道。不过我从一开始就相信你,因为你是李春盛推荐的人,我信他,便信你。”
提到李春盛,林峰的动作顿了顿,她低头看着碗里的酒液,指尖在碗沿划着圈,神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林峰,没有了战场上的凌厉,只剩下难以言说的脆弱。
“他啊……”她苦笑一声,又倒了一碗酒,“他总是这样,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
这一夜,我们没再提议和,也没说战事。
我跟她说漠北洲的草原,说那里的风比桑榆洲的烈,说那里的牧民会唱着歌放马。
她说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军营里长大,第一次握剑时还没剑高,却非要跟士兵们比谁刺得准;说战场上的花,是血染红的,比任何地方的花都艳,却也谢得最快。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从山到海,从人到事,唯独没说她到底在愁什么。
我没问,只是陪着她喝酒,听她说话,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两个酒坛都见了底。
“该走了。”林峰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又很快站稳。
她整理了一下劲装,眼底的酒意散了大半,又恢复了几分将军的模样,“洲主派我去守望海城的港口,那里要建互市的场地,得盯着。”
我点点头,撑着桌子站起来,“庆生”早已备好马,在帐外等候。
“我送你出城。”
清晨的王城很静,只有早起的商贩在清扫摊位。我们骑马走在长街上,晨雾还没散,沾在头发上,带着微凉的湿意。
到了城门口,远处的长亭下,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起初我并未认出来,直到“庆生”说,看灵力波动,应该是三王子。
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手里牵着一匹马,衣摆和发梢上沾着很重的露水,显然是等了一夜。
看到我们,他快步走上前,眼神落在林峰身上,带着几分期待:“我……我送你去望海城吧?”
林峰却没看他,只是翻身上马,拉了拉缰绳,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不必了,三王子。互市的事要紧,我得赶时间。”
话音落,她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朝着望海城的方向奔去,没有回头。
李春盛站在原地,手里还牵着马绳,晨雾里,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我看着林峰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李春盛,突然明白他昨日的惆怅从何而来。
龙玄议和的条款中有一条就是海龙洲的铃音公主嫁给桑榆洲的王室,可现在也只有李春盛一个人,说白了,就是要嫁给李春盛。
他们二人,都不是能豁出去一切都人,他们肩上有放不下的担子。
有些话,没说出口,就成了遗憾;有些人,没留住,就成了过客。
“庆生”走到我身边,轻声道:“落师父,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晨光渐渐驱散了雾,落在城门口的石碑上,上面刻着“王城”两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二十年的和平,或许能抚平战争的伤痕,却未必能抚平人心的褶皱。
只是这些,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的手还没好,喻肆还没找到,庆生的魂魄还没集齐,属于我的路,还得继续走。
离开时,看着李春盛一直站在长亭下,我没有安慰他,我知道我也安慰不了,我总不能劝他们二人私奔了去。
听说直到太阳再次落下,李春盛才牵着马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