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殿内
幽蓝的冥火映得魔尊的侧脸半亮半暗。他指尖捏着一枚暗红魔晶,指腹反复摩挲着上——这是六皇子夜凛小时候换牙时,歪歪扭扭刻给他的玩意儿。
“啧。”
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却没什么笑意。
桌案上堆着魔域各地的奏折……桩桩件件都该是他这个魔尊亲掌的要务,可目光扫过那些字,怎么也聚不起神。
脑子里反复晃的,是夜凛十岁那年的样子。
那时候这小子还没长歪,总爱穿着小小的玄甲,跟在他身后。
演示自己新练得枪法,虽然力道不足,枪尖总往地上戳,却也有像自己的那股韧劲,后来呢?
后来他忙着和仙门周旋,忙着肃清魔域内部的叛乱,忙着……把更多心思放在了更像“继承人”的长子身上。
六皇子闯祸时,他要么罚他去思过崖跪着,要么扔给长老们处置,连句“为什么”都懒得问。
“是不是……太不管他了?”夜狂枭低声呢喃,指尖的魔晶被捏得发烫。
说起来,夜凛这孩子,连出生都带着点荒唐。
“两百岁了啊……”魔尊低声呢喃。
夜凛的母亲当年只是个浣衣局的侍女,因一双与先皇后有三分相似的眼睛,被醉酒的他错认。
本是段荒唐事,却查出有孕。他虽不常去后宫,却也依着规矩封了她为“婉妃”。
一个没什么实权,却能安安稳稳养胎的位分。
婉妃性子温吞,像池静水。生下夜凛后,不争不抢,只守着儿子过日子。他偶尔去看她,总能见夜凛趴在她膝头认字,她则拿着绣绷,绣些魔域少见的海棠花。那画面太过柔软,倒让他这个常年浸在血与火里的人有些无措,后来便去得更少了。
直到三十多年前,他在魔域边界遇见了虞子鸢。
那女子一身浅蓝纱裙,蹲在魔族边境,伸手逗弄一头大罗巅峰境雪狼。
魔狼突然暴怒,张开血盆大口扑向她,她却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浅蓝色的残影,转瞬便骑在了狼背上,他被那股野劲吸引,鬼使神差地瞒了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个游历的魔修。
后来才知道,她是极北冰原的冰皇虞子鸢,本体是只修行数万年的雪猫精灵,早已臻至混元境。
那三年,他推掉了一半的朝会,陪着她在冰原上驯狼,在忘川河畔看落日。
她会突然化作雪猫的模样,蜷在他怀里打盹;会用冰棱给他雕出魔域没有的桃花;会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要的从来只是一个人的真心,一生一世一双人。”
直到她怀了夜寒,他才在她逼问下,坦白了魔尊的身份,坦白了自己还有两个儿子,还有后宫的婉妃。
虞子鸢听完后,紫眸里的光一点点灭了。她没哭没闹,什么也没说,只是当天夜里就消失了。
他后来派人去找,只在冰窟深处找到一个襁褓,里面裹着刚出生的夜寒,脖颈上挂着半块冰玉——那是他送她的定情物,被她硬生生掰成了两半。
他抱着那个皱巴巴的女婴回了魔神殿,婉妃闻讯赶来,看着他怀里的孩子,轻声说“让我来养吧”。她没问孩子的母亲是谁,只是细心地给夜寒喂奶,给她缝制小小的襁褓,甚至让夜凛多照顾妹妹。
夜凛那时已经一百七十岁,早已不是顽童,却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妹妹疼得紧。会背着她在殿里跑,会把婉妃做的糕点塞给她,会在她被夜宸的战宠吓到哭时,撸起袖子就去跟那头猛兽对峙。
婉妃总笑着说“凛儿越来越像个哥哥了”,夜寒则追在夜凛身后,一口一个“六哥”喊得甜。他看着他们在海棠树下嬉闹,看着婉妃把两个孩子的手牵在一起,偶尔会觉得,这后宫里总算有了点人气。
夜寒的紫眸,生气时指尖冒冰雾的习惯……也无一不像极北冰原的那个女子。
可他终究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与夫君。
对婉妃,他欠了一份陪伴;对虞子鸢,他欠了一份坦诚;对夜凛,他总觉得“你是哥哥,该懂事”,却忘了他也需要父亲的夸奖。
他所有的精力,都给了长子夜宸和魔域的江山。夜宸要学的权谋、要担的责任,压得那孩子早早没了少年气,而夜凛……或许是觉得父皇的目光永远落不到自己身上,才慢慢学了些旁门左道。
婉妃的天赋并不高,在修行上也没有太大的造诣,寿元万年对于她而言已是极限。
病逝时,夜凛在灵前跪了三天三夜,他去祭拜,只看到那孩子背影绷得像根弦。他想说句“节哀”,却被夜凛冷冷的眼神逼退,那眼神里有怨,有失望,还有一种他读不懂的疏离。
如今想来,婉妃走后,夜凛的闯祸才愈发变本加厉。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自暴自弃。
魔尊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殿角的兵器架。
那里立着三支蒙尘的长枪,枪杆上的魔纹早已黯淡——那是次子夜珩、四子夜砚、五子夜澈的兵器。
仙魔大战时,三个半大的孩子抄起枪就冲了上去,最后回来的只有这三把染血的枪。
他曾想过把这些收起来,却又总在深夜独自摩挲,仿佛指尖还能触到孩子们握枪时的温度。
他盯着那三支枪,喉结滚了滚。
视线掠过长枪,落在架底一个褪色的锦盒上。
那里面曾装着支骨笛,是三女夜泱的物件。
那孩子生得最像先皇后,却偏偏不爱舞刀弄枪,只爱抱着这支骨笛坐在树下吹。
笛声清越,能让暴躁的魔宠都安静下来。
大战时,她为了掩护撤退的伤兵,用骨笛催动了禁术,最后连人带笛被仙门的雷火吞噬——后来从火场里扒出来的,只剩烧得焦黑的笛身。
万年来,这锦盒就一直摆在那里,直到夜寒长到五岁,第一次溜进兵器架,踮着脚够到了锦盒。
他没告诉她这笛子的来历,只说:“是你三姐的东西。”
夜寒似懂非懂,抱着骨笛跑去找婉妃。婉妃温温软软地给她讲了些夜泱的趣事,从那以后,那支骨笛就成了夜寒的宝贝,走到哪带到哪,睡觉时都要压在枕头底下。
夜凛见妹妹喜欢,还偷偷用魔晶给骨笛镶了圈边,遮住那些焦黑的痕迹。
他当时撞见了,只觉得这对兄妹荒唐,却没看见夜凛把妹妹抱起来时,眼里藏着的温柔——那是他从未给过的、属于“家人”的温度。
“呵……”魔尊低笑一声,笑声撞在殿壁上,碎成一片空茫。
万年前的战火,烧掉了他大半的孩子;万年后的疏忽,又逼得仅存的两个儿子其中之一走上了绝路。他这个魔尊,守着魔域的万里江山,却连自己的家都护不住。
殿外的甲胄声刺破寂静时,夜狂枭正将那枚魔晶按在眉心。
四侍卫单膝跪地的身影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未散的怅然。
为首的侍卫低头禀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回魔尊,六皇子在罪城被仙魔之子斩杀的事情,属下等查明了新的进展......他强掳的仙族女子,是....是....”
“是什么?”魔尊指尖一顿,魔晶的棱角硌得眉心发疼。
“是璃梦仙宫的帝女,清念璃。”
“清念璃?”魔尊猛地抬眼,眼眸里闪过一丝错愕,“离渊的女儿?”
侍卫没察觉他语气里的波澜,继续道:“夜寒公主当时也在。她说……六皇子此举险些坏了仙魔两界的平衡——若真让他得逞,仙门定会以此为借口开战。”
“寒儿是这么说的?”魔尊的声音沉了沉。
“是。公主还说,仙魔之子杀了六皇子,虽是不妥,却也算……挡了一场大祸。”侍卫顿了顿,补充道,“她让属下等将前因后果禀明尊上,说六皇子的仇该不该报,该怎么报,全凭尊上定夺。”
“如果是这样...他死得是真活该......”
他喃喃道,沉默片刻,忽然抬眼,扫过四个侍卫,语气陡然转沉:“你们四个跟着寒儿多年,她的心思,你们该比谁都清楚。”
四侍卫齐齐一怔,为首的连忙低头:“属下不知尊上所指……”
“不知?”
魔尊冷笑一声,指节在王座扶手上叩出轻响,“方才你们说,寒儿让你们把一切交我定夺?她若真为六皇子抱不平,以她那性子,此刻该提剑去杀仙魔之子,而不是让你们回来传话。”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说实话,公主是不是不舍得杀那小子?”
四侍卫脸色骤变,甲胄下的脊背瞬间绷紧。
“尊上……属下等不敢欺瞒。前几日在忘川河畔,公主奉命追杀仙魔之子时,确有……处处留情。”
“哦?”魔尊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侍卫索性咬了咬牙,将后面的话说得更明白些:“仙门与魔域追兵合围,公主为护那仙魔之子,竟不惜硬挡双方攻势,还放言‘他只能死在我手里’……”
“属下等远远看着,”另一位侍卫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待那仙魔之子走后,公主独自留在崖底,直到黎明……”
他喉头滚动,似是想起那画面,语气里添了几分不忍:“她……她哭了。”
“一开始是对着云海嘶吼,说要把那仙魔之子碎尸万段,可喊着喊着,声音就哑了,哭了一整晚....”
魔尊静静听着,眼眸里的锐利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片复杂的沉郁,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软。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们退下吧。”
四侍卫躬身退去,殿门合上的瞬间,魔尊望着空荡的殿宇,忽然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这女儿,性子随了虞子鸢的烈,连动情都动得这般撕心裂肺。嘴上喊着报仇,心里却早已溃不成军;放了人,还要硬撑着说“下次定不饶你”,转过身却在崖底哭到天亮……
“傻丫头,你若真动不了手,为父又不会怪你...情之一字,哪是说放就能放的。”
原来有些债,真的会一代代传下去。他欠虞子鸢的坦诚,如今轮到夜寒来尝这求而不得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