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味旅•香味的延续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2655字 发布时间:2025-09-13

粤东小城骑楼老街的甜腻空气粘在皮肤上,糖葱的清甜余韵还在舌尖打转。苏洛没停,买了张最慢的绿皮火车票,哐当哐当,一路摇向海岛。车窗大开,风裹着咸腥的热浪灌进来,带着椰子和某种发酵植物的独特气味。铁轨两侧,单调的灰黄平原被摇曳的椰林、浓绿的香蕉叶和远处泛着碎银光的海面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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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岛腹地,五指山余脉的热带雨林边缘。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混合着腐殖土、野花和某种野生菌类的浓郁气息。苏洛跟着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黎族汉子(阿隆),踩着湿滑的泥径往半山腰的寨子走。路旁是密匝匝的、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植物,巨大的蕨类叶片滴着水,不知名的野花在浓荫里开出浓烈的色彩。


寨子不大,十几间船形茅草屋错落分布。正是旱稻(山兰稻)收获的尾巴。几块狭小的坡地梯田里,稀疏的稻穗低垂着,谷粒细长,带着独特的紫红色芒。几个黎族妇女穿着色彩鲜艳的筒裙,头戴斗笠,正弯腰用小巧的钩镰收割最后的稻穗。动作麻利,腰间的银饰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山兰,就这个。”阿隆指了指坡地里的稻穗,声音低沉,“坡地瘦,水少,稻子长得慢,粒小,但香。”他弯腰,揪下一小穗,在手心搓了搓,吹掉秕壳,露出几粒细长的、带着暗红皮壳的糙米,递给苏洛。


米粒入手硬实,带着阳光和泥土的干燥气息。苏洛凑近闻了闻,一股奇特的、类似坚果和野草混合的清香钻入鼻腔,与普通稻米的温和截然不同。


阿隆带她走进寨子深处一间稍大的茅草屋。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烟熏火燎和发酵谷物混合的复杂气味。屋角,一个穿着深蓝黎锦、头发花白、脸上刺着传统纹面的阿婆(婆雅)正坐在矮凳上。她面前放着一个巨大的石臼,臼身黝黑油亮。旁边地上堆着小山似的、刚脱粒下来的山兰糙米,米粒同样细长,带着暗红的皮壳。


婆雅没抬头,布满老年斑和刺青的手抓起一把糙米,撒进石臼。她拿起一柄沉重的木杵(杵头包着厚铁皮),双手握住杵身,腰背挺直,手臂肌肉在松弛的皮肤下绷紧。木杵高高举起,带着风声,狠狠砸向臼中的糙米!


“咚!”


一声沉闷结实的巨响,震得地面似乎都颤了一下!石臼里的糙米四溅。婆雅毫不停顿,木杵再次举起、落下!


“咚!”“咚!”“咚!”……


沉重的木杵在她枯瘦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双臂挥舞下,如同打桩,带着一种原始而稳定的节奏,一次次砸向石臼。汗水很快浸透了她深蓝的黎锦上衣,顺着深刻皱纹的脸颊往下淌。她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石臼和木杵的碰撞。每一次砸落,糙米坚硬的皮壳在巨大的冲击下破裂、剥离,露出里面淡黄色的米粒。空气里弥漫开山兰米特有的、浓郁的坚果野草香,混合着木杵与石臼撞击的粗粝气息。


阿隆蹲下身,用一把竹簸箕,小心地将臼里被舂打过的米糠混合物舀出,倒进旁边一个巨大的圆形竹筛里。筛网极细密。他双手抓住筛沿,手腕悬空,开始用一种沉稳而奇特的韵律快速抖动、旋转筛子。


“沙沙沙沙……”


细密的摩擦声响起。淡黄色的米粒透过筛网落下,堆积在筛子下面的竹匾里。而破碎的红色皮壳和细碎的米糠则留在筛网上。婆雅依旧在“咚”“咚”地舂打,阿隆则沉稳地筛米,两人动作配合默契,如同某种古老的仪式。汗水滴落在泥地上,迅速被吸收,只留下深色的印记。


筛好的米粒淡黄微红,颗粒分明,散发着浓郁的、被物理力量激发出来的山兰香。婆雅终于停下舂打,放下沉重的木杵,长长吁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把汗。她拿起几粒米,用布满老茧的指腹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前深深嗅了一下,布满刺青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水。”婆雅对阿隆说了一句黎语。阿隆立刻起身,从屋角一个巨大的陶水缸里舀出清澈的山泉水。婆雅接过水瓢,将泉水均匀地淋在筛好的山兰米上。水量不多不少,刚好让每一粒米都吸饱水分,变得微微膨胀,却不至于湿漉。


她伸出枯瘦的手,开始翻拌湿润的米粒。动作不急不缓,像在抚摸初生的婴儿。拌好的湿米被堆在竹匾里,盖上几层新鲜的芭蕉叶。芭蕉叶宽大碧绿,散发出清新的植物气息,盖住了底下山兰米浓郁的香气。


“等。”婆雅只说了一个字,便在矮凳上坐下,闭上眼睛,仿佛在聆听米粒在芭蕉叶下无声的呼吸。时间在茅草屋昏暗的光线和婆雅沉静的等待中,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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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茅草屋里的空气似乎更浓郁了。婆雅掀开盖着的芭蕉叶。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甜酒酿和某种野性果香的浓郁气息猛地冲了出来!竹匾里的山兰米粒已经粘连在一起,表面覆盖着一层湿润的、毛茸茸的白色菌丝,散发出醉人的甜香。天然发酵的菌种已在米粒间安家落户。


婆雅点点头,布满刺青的脸上露出笑容。她指挥阿隆在屋外空地上用石块垒起一个简易的土灶,架上家里最大的生铁锅。锅里倒入大半锅清澈的山泉水。灶下点燃晒干的木柴,火舌舔舐着锅底。


水将沸未沸,锅底冒起细密的水泡。婆雅将发酵好的山兰米小心地倒入铺着干净纱布的大竹蒸笼里。米粒粘连成块,带着浓密的白色菌丝。蒸笼架在滚水锅上,盖上沉重的木盖。


柴火在灶下噼啪作响。蒸汽开始从蒸笼缝隙里丝丝缕缕地冒出,带着浓郁的酒酿甜香,混合着山兰米独特的坚果野草气息。这香气被热带午后的热风一蒸,越发醇厚醉人,弥漫在整个寨子上空。


蒸了约莫一个时辰。婆雅掀开蒸笼盖。一股更加强烈、滚烫的蒸汽裹挟着熟透的山兰饭香和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竹蒸笼里,原本粘连的米块已变得松散、晶莹、油润透亮,呈现出一种诱人的、带着发酵红晕的淡黄色。每一粒米都吸饱了水分,变得饱满弹润,散发着熟透谷物和发酵甜香的复合气息。


婆雅用特制的长竹筷将热气腾腾的山兰饭拨松散热。阿隆搬来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坛子。坛肚滚圆,坛口窄小,内壁粗糙。婆雅等山兰饭晾到温热不烫手时,开始往坛子里装饭。一层山兰饭,撒一层她珍藏的、用山间野生酒曲草制成的褐色酒曲粉末。再一层饭,再一层曲粉……动作沉稳,一丝不苟。


坛子装满,饭与曲粉层层相叠。婆雅用洗净的芭蕉叶封住坛口,再用韧性极好的藤条将坛口层层扎紧。最后,捧起湿润的黄泥,仔细地糊在藤条封口处,直到坛口被厚厚的泥封完全覆盖。


“埋。”婆雅指着屋后一棵巨大的榕树下阴凉处挖好的深坑。阿隆抱起沉重的酒坛,小心翼翼地放入坑中。婆雅亲手覆上湿润的泥土,将酒坛深埋。泥土掩盖了所有香气,只留下榕树巨大的树冠投下的浓重阴影和一片新翻的湿泥。


“等。”婆雅站在榕树下,望着埋坛的地方,布满刺青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山兰睡了,要睡足日子。地气凉,睡透了,酒才甜,才厚。”


苏洛站在婆雅身边,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山兰饭蒸腾的甜香和酒曲的微辛,眼前却是新覆的湿泥。这坛山兰酒的魂,不在灶火的滚沸里,而在榕树根须的阴凉下,在泥土的沉默包裹中,在婆雅那句“睡足了日子”的漫长等待里。海岛燠热的午后,蝉鸣聒噪,时间仿佛被这埋入地下的酒坛拖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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