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岛腹地的黄昏来得迅猛。浓稠的暮色如同打翻的墨汁,迅速淹没了五指山余脉的苍翠轮廓。寨子里升起了几处橘红的火塘光,驱散着湿热的黑暗和蠢蠢欲动的蚊蚋。婆雅佝偻的身影立在巨大的榕树下,新覆的湿泥散发着浓郁的土腥气,像一块沉默的伤疤,掩盖了山兰酒坛的所有气息。她布满刺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望向埋坛处的目光,沉静得像榕树盘虬的老根。
“等。”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哑,像雨林深处老藤的摩擦,然后转身,蹒跚着走向自己那间船形茅屋,深蓝的黎锦背影融进跳动的火塘光影里。
等待开始了。这等待不是静止的,而是被雨林蒸腾的湿热和寨子里的日常拉得粘稠而漫长。
苏洛住在阿隆家隔壁一间闲置的茅屋里。清晨,她被震耳欲聋的“咚!咚!”声惊醒。推开门,熹微的晨光里,婆雅瘦小的身影已经立在石臼前。沉重的木杵在她枯瘦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双臂挥舞下,带着千钧之势,一次次砸向石臼里新收的山兰糙米。汗水浸透了她深蓝的衣襟,顺着深刻皱纹的脸颊和脖颈上神秘的靛青刺青纹路往下淌,滴落在被反复捶打、油亮发黑的臼身周围。原始的夯击声回荡在静谧的晨雾里,震得茅草屋顶簌簌落下细尘。空气里弥漫着山兰米被暴力脱壳后愈发浓烈的、带着野性的坚果香。阿隆沉默地蹲在一旁,用细密的竹筛筛去糠秕,动作沉稳,与婆雅狂暴的舂打形成奇异的和谐。
白天,苏洛跟着寨子里的女人去坡地。旱地梯田狭小贫瘠,土壤是刺眼的砖红色。几个黎族阿妹穿着鲜艳的筒裙,戴着斗笠,正用小巧的钩镰收割残余的山兰稻穗。稻穗低垂,紫红色的芒刺在烈日下闪着微光。她们动作麻利,腰间的银片随着弯腰起身发出细碎清冷的叮当声。汗水浸湿了她们额前的碎发,紧贴在蜜色的皮肤上。空气中蒸腾着稻叶被晒干的青气、红土的燥热和年轻身体散发的汗味。
“山兰,性子烈。”一个叫阿月的姑娘直起腰,抹了把汗,递给苏洛一小把刚搓下来的带壳糙米,米粒细长坚硬,“坡地瘦,水少,长得慢。不像水田的稻,软绵绵的。”她黑亮的眼睛带着山野的灵动,嚼着槟榔的嘴唇染得鲜红,说话间露出一口被槟榔汁液染成棕黑的牙齿。
苏洛学着她们的样子,用钩镰去割那坚韧的稻杆。镰刃划过稻杆,发出干涩的“嚓嚓”声,震得虎口发麻。只割了十几株,腰背就酸痛难忍。阿月她们却像不知疲倦,在陡峭的坡地上灵活地移动,银饰的叮当声和镰刀割断稻杆的嚓嚓声交织成一首辛劳的晨曲。收获的稻穗被扎成小捆,堆在田埂上,散发出阳光晒透的干燥谷物气息,混杂着红土被踩踏后扬起的粉尘味。
午后,寨子里更加闷热。蝉鸣震耳欲聋,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苏洛坐在婆雅茅屋的阴凉处,看老人处理一种奇特的食材。婆雅从屋梁上取下几串风干的、灰白色半透明的薄片。薄片巴掌大小,边缘微微卷曲,散发出淡淡的、类似海味的腥气。
“猪皮纸。”婆雅用黎语说了个词,阿隆在一旁低声翻译。她拿起一块干硬的“纸”,放进山泉水里浸泡。干硬的皮纸贪婪地吸水,慢慢变得柔软、肥厚、半透明,体积膨胀了好几倍,散发出更浓郁的、类似海蜇皮和动物胶质混合的奇特气味。
婆雅将泡发的猪皮丝捞起,沥干水分。在火塘上架起一口小铁锅。锅烧热,倒入几勺金黄色的、带着浓烈植物辛香的油(后来苏洛知道是山柚油)。油热后,丢入几片切得极薄的、晒干的酸笋片,一股霸道的、带着发酵气息的酸香猛地炸开!接着是切碎的野山椒、拍碎的蒜瓣、切成细丝的木瓜榕嫩茎(一种带粘液的野菜)……各种辛香料在滚油中爆炒,发出噼啪的脆响,混合成一股极其复杂、刺激又开胃的浓烈气息,霸道地盖过了雨林的湿热和茅屋的烟火气。
最后,泡发的猪皮丝下锅!粘滑透明的皮丝在滚烫的油锅里迅速卷曲收缩,贪婪地吸收着锅中的酸辣汤汁。婆雅快速翻炒几下,沿着锅边淋入几勺用本地野山桔挤出的、金黄色的酸桔汁。
“滋啦——!”
浓烈的酸气混合着野山椒的鲜辣冲天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海岛原始生命力的酸辣鲜香瞬间塞满了小小的茅屋!猪皮丝变得晶莹剔透,裹满了红亮诱人的汤汁,混合着酸笋、山椒、蒜末、野菜丝,在锅里翻滚,散发出勾魂摄魄的浓烈气息。最后撒上一把切碎的野香菜(刺芫荽),那股奇特的、类似香茅和芫荽混合的异香,更是将整道菜的野性推到了极致!
婆雅把炒好的酸辣猪皮丝盛进粗陶碗里,递给苏洛。又递过来一个用新鲜芭蕉叶包裹的、拳头大小的山兰饭团。饭团温热,带着山兰米特有的坚果野草香和微微的发酵甜味。
苏洛夹起一筷子酸辣猪皮丝。入口的瞬间,味蕾像是被点燃!汹涌澎湃的酸!野山椒带来的、带着植物清香的鲜辣!紧随其后是猪皮丝那奇异的、脆韧弹牙又带着胶质粘滑的独特口感!酸笋的发酵底蕴,山柚油的特殊辛香,野香菜的异域气息……各种强烈霸道的味道在口中横冲直撞,却又被那纯粹的、带着海岛阳光热力的酸辣主线完美地统御、融合!这味道像一场热带风暴,席卷口腔,霸道、直接、酣畅淋漓!
她赶紧咬了一口温热的山兰饭团。微甜、带着独特坚果野草香和发酵酒香的饭粒,完美地中和了口腔里那团灼热的酸辣风暴。米粒的软糯微甜包裹着刺激的味蕾,带来一种奇异的平衡与满足。一口酸辣暴烈的猪皮丝,一口温润微甜的山兰饭,冰与火的碰撞,野性与温驯的交融,在这燠热的午后茅屋里,演绎着海岛最生猛的味觉图腾。
婆雅看着苏洛被辣得鼻尖冒汗、嘴唇红肿却停不下筷子的样子,布满刺青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她自己也端起粗陶碗,就着山兰饭团,慢条斯理地吃着那碗酸烈逼人的猪皮丝。屋外,蝉鸣依旧震天,火塘里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时间在酸辣的刺激与山兰饭的温润中,在婆雅沉静的咀嚼中,缓缓流淌,流向榕树下那片埋着酒坛的、沉默的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