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岛腹地的黎明来得早。浓稠的黑暗被湿漉漉的晨光一点点稀释,雨林里蒸腾了一夜的瘴气在寨子上空凝成薄纱。苏洛是被一阵极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沙沙”声唤醒的。声音来自婆雅那间茅屋的方向,像是什么东西在小心地刮擦着泥土。
她披衣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竹扉。湿冷的空气裹着浓重的土腥气和植物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晨光熹微,巨大的榕树冠投下浓重的阴影。婆雅瘦小的身影正蹲在树下那片新覆的湿泥前。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竹片刮刀,正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刮去坛口封泥的表层。动作轻柔专注,如同在拂拭一件稀世珍宝的尘埃。刮下的湿泥带着深褐色,散发出浓郁的、混合了泥土和隐约酒香的奇异气息。
阿隆也起来了,沉默地站在婆雅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竹提篮和一把小锄头。
封泥被一层层小心刮去,露出底下被藤条紧紧捆扎的芭蕉叶。婆雅放下刮刀,布满老茧和刺青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依旧鲜绿、带着韧性的芭蕉叶表面。她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她解开藤条的活结,一层层剥开包裹坛口的芭蕉叶。
当最后一片芭蕉叶被揭开——
一股无法形容的、浓郁到极致的酒香猛地冲了出来!
那香气太霸道了!沉甸甸的,几乎有了实质!浓郁的山兰米熟透的甜香是绝对的基底,混合着野性十足的、类似成熟野果的发酵醇香,更深层,还裹挟着一丝泥土的沉郁、芭蕉叶的清新和某种类似蜂蜜的温润甜意。这香气浓烈却不刺鼻,醇厚中带着雨林特有的野性生命力,瞬间冲散了清晨的湿冷和土腥气,霸道地弥漫在整个寨子上空!连榕树上聒噪的蝉鸣都似乎为之一滞。
坛口露出的,是深琥珀色、粘稠如蜜的酒液,表面浮着几颗饱满的、吸饱了酒液的山兰米粒,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婆雅布满皱纹和刺青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个深刻的笑容。她拿起一个干净的竹筒长柄勺,极其小心地探入粘稠的酒液中。手腕稳得像铁铸的,慢慢舀起一勺深琥珀色的酒浆。酒浆粘稠,在竹勺里微微晃动,浓郁的酒香蒸腾而起,几乎醉人。
她将竹勺递给苏洛,又示意阿隆拿来几个洗净的粗陶碗。
深琥珀色的酒浆注入陶碗,粘稠得如同流动的蜜糖,在晨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婆雅又往每个碗里放了一小块温热的、新蒸好的山兰饭团。饭团洁白微黄,散发着温和的谷物甜香。
婆雅端起自己那碗,布满刺青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用黎语低声念了几句什么。然后,她深深嗅了一下碗中那浓烈醇厚的酒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无比满足的神色,这才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苏洛学着她的样子,端起粗陶碗。浓烈霸道的酒香直冲鼻腔,带着山野的狂放和岁月的沉淀。她小心地啜饮一口。
瞬间,一股极其醇厚、复杂、温暖的风味在舌尖炸开!首先是汹涌澎湃的山兰米熟透的甜香,带着阳光晒透的暖意;紧接着,是那股野性十足的发酵醇香,如同咬开一颗熟透的热带野果,汁液丰盈,带着微妙的酸度,完美地平衡了甜腻;深藏其后的,是泥土的沉郁、芭蕉叶的清新和蜂蜜般的温润,层层叠叠,在口腔里盘旋、交融。酒体粘稠如蜜,滑过喉咙,带来一股温热的暖流,一直熨帖到胃里。这暖流不燥不烈,带着一种被时光和地气滋养出的、深沉浑厚的力道。再咬一口温热的山兰饭团,微甜软糯的饭粒裹挟着酒液,将那复杂的醇香和暖意无限放大、延长。
这味道太醇厚,太有力量!它不仅仅是一碗酒,更像是一捧被山兰稻、被雨林地气、被黎族阿婆枯瘦的双手、被漫长无声的等待共同点化的琼浆玉液。口腔里回荡着那难以言喻的甘醇与暖意,久久不散,余韵悠长得如同五指山脉绵延的轮廓。
阿隆也喝了一大口,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眼神明亮。婆雅小口啜饮着,布满刺青的脸上是深深的满足和宁静。
几碗醇厚的山兰酒下肚,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腾,驱散了清晨的湿寒,也带来了微醺的松弛。婆雅布满皱纹的脸上泛起红晕,那双平日里沉静甚至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雨林深处被月光照亮的深潭。
她放下空碗,布满刺青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征兆地,一段极其苍老、沙哑、带着奇异韵律的歌声从她喉咙里流淌出来。那歌声调子古朴悠长,发音奇特,完全不同于黎族年轻人唱的调子,像山涧溪流在古老的石槽里迂回跌宕。歌词苏洛完全听不懂,但歌声里蕴含的情感却无比清晰——有对山林的敬畏,有对稻种的感恩,有对先祖的追忆,还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忧伤。
阿隆听着歌声,眼神变得肃穆。他默默起身,走到屋角,拿起一面蒙着陈旧鹿皮的木鼓。鼓面不大,边缘用藤条箍紧。他席地坐下,将鼓放在膝上。布满厚茧的手指,开始以一种极其沉稳、带着奇异顿挫的节奏,轻轻叩击鹿皮鼓面。
“咚……哒……咚……哒……”
鼓声低沉而浑厚,并不密集,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精准地嵌入婆雅古老歌声的每一个气口转折处。歌声与鼓声缠绕、应和,婆雅苍凉的吟唱如同盘旋的山鹰,阿隆低沉的鼓点如同沉稳的山峦。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茅草屋顶,在寨子上空盘旋,与晨光、与山岚、与巨大的榕树融为一体。
苏洛端着空碗,听得入了神。微醺的酒意让感官变得格外敏锐。那苍凉的歌声,低沉的鼓点,混合着山兰酒醇厚的余香,榕树的气根在晨风中微微摆动的沙沙声,远处雨林里不知名鸟兽的啼鸣……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微醺的晨光里交织、共鸣。她仿佛触摸到了这碗山兰酒更深层的魂——它不仅仅是发酵的谷物,更是这片山林、这个族群千百年来无声流淌的血脉和记忆,在婆雅沙哑的喉咙和阿隆沉稳的鼓点中,被这碗琥珀色的酒液短暂地唤醒。
寨子里其他茅屋的门也陆续打开了。几个黎族老人走出来,倚在门框上,沉默地听着婆雅的歌声和阿隆的鼓点。他们的眼神悠远,仿佛也被这古老的旋律带回了遥远的过去。年轻人们则带着一丝好奇和懵懂,远远地看着。
歌声渐歇,最后几个音节如同风中的蛛丝,轻轻飘散在晨光里。阿隆的鼓声也随之停息,留下悠长的余韵在湿润的空气中震颤。
婆雅长长吁了口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神中的光亮渐渐隐去,重新变得沉静而疲惫。她靠在茅屋的柱子上,闭上眼,布满刺青的脸上只剩下深深的平静。那坛被深埋又重见天日的山兰酒,似乎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将这古老的声音短暂地带回了人间。
苏洛的笔记本摊在膝上。她没有写一个字,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口腔里山兰酒醇厚的余韵,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苍凉的歌与低沉的鼓。晨光穿过榕树巨大的树冠,投下斑驳的光影,在埋坛处那片被重新填平的湿泥上跳跃。那泥土下,新的山兰酒坛或许正在沉睡,等待着下一次被唤醒,再次唱响那来自时光深处的、沉默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