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条
书名:味旅•香味的延续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3038字 发布时间:2025-09-14

琼岛腹地的阳光像融化的金液,泼洒在婆雅茅屋前新填平的湿泥上。山兰酒的余韵还在血脉里温吞地烧,耳畔却已换了天地——火车轮毂撞击铁轨的轰鸣撕碎了雨林的静谧,窗外飞掠的景致从摇曳的椰林蕉叶,坍缩成灰扑扑的厂房、蒙尘的绿皮车厢、锈迹斑斑的龙门吊。终点站牌上,“石龙”两个红漆大字在扬尘里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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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龙货场像个巨大的、生了锈的金属胃袋。空气里浮动着柴油、铁锈、煤灰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浊重气味,吸进肺里发干发涩。巨大的蒸汽机车头如同疲惫的钢铁巨兽,瘫卧在交错的铁轨上,粗重的排气管偶尔泄出一声悠长嘶哑的汽笛,喷出大团灰白的蒸汽,转瞬被燥热的风扯碎。搬运工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油亮反光,沉重的货箱压弯了腰,号子声短促粗粝,砸在滚烫的水泥月台上。


苏洛踩着硌脚的道砟石,循着那股霸道的气息找去。绕过几节废弃的闷罐车厢,那味儿猛地浓烈起来——滚烫的油脂香是底子,混着浓重的葱蒜辛辣,更深层,是某种肉类被极致高温瞬间催发出的、带着焦边的浓烈肉香!像一把烧红的钩子,蛮横地勾住了人的胃。


源头是月台尽头一个用废弃枕木和油毡布搭成的歪斜棚子。棚口支着个烧得黢黑的汽油桶炉子,炉膛里焦炭烧得正旺,青白火苗舔着桶壁。炉上架着一口巨大的、边缘卷曲变形的生铁锅。锅里,大半锅浑浊的油正翻腾着细密的金黄花泡,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锅边站着个精瘦的汉子(老金),穿着看不出原色的汗背心,皮肤黝黑发亮,像涂了层柏油。他脖子上搭着条脏得发硬的毛巾,汗珠顺着他剃得发青的头皮和脖颈往下淌,在油亮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浅沟。他左手抓着一把青白相间的野葱碎,右手攥着一根长柄铁勺,勺头已被油浸得乌黑发亮。


油锅里的花泡越来越密集,油面开始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老金眼神一凛,快如闪电般将左手那大把野葱碎猛地撒进滚油中!


“滋啦——!!!”


剧烈的爆响如同炸雷!滚油瞬间沸腾!浓郁的葱蒜辛辣混合着油脂焦香猛烈炸开!青白的葱碎在滚油里疯狂卷曲、变黄、变焦!老金右手铁勺急速翻搅,勺背在锅底刮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防止葱碎沉底糊锅。油烟蒸腾,混合着汗水味,呛得人眼泪直流。


葱香被滚油炸到极致焦脆的瞬间,老金左手抓起旁边一个大海碗,碗里是满满一碗深褐色的粘稠浆液——那是用红薯淀粉、水、盐和大量打散的鸡蛋液调成的厚糊。他手腕一抖,整碗浆液“哗”地倾入滚油葱香的漩涡中心!


浆液遇滚油,瞬间凝固膨胀!铁勺急速翻搅、切割!粘稠的浆液在滚油和铁勺的暴力作用下,被粗暴地撕裂、翻滚、挤压成大大小小、形状不规则的块状物!它们在滚油里剧烈翻腾,迅速膨胀,颜色由浅黄转为金黄,边缘被滚油炸出焦脆的硬壳,内部却在高温下急速凝固成半透明的胶质!浓郁的蛋香混合着葱油焦香、淀粉的谷物气息猛烈升腾!整个棚子都被这霸道狂野的香气塞满!


“成了!”老金低吼一声,铁勺翻飞,将锅里炸得金黄焦脆、形态各异的“疙瘩”快速捞出,沥在锅边架着的铁丝网上。滚烫的油滴“噼啪”落下。他动作不停,立刻又舀起一勺厚糊,手腕一抖,甩入滚油!


“滋啦——!”


新一轮的油爆交响再次奏响!油烟、蒸汽、热浪、浓香混杂在一起,汗水如同小溪在老金油亮的脊背上奔流。他像个不知疲倦的炼金术士,在滚油的炼狱里,用蛮力与火候,将最廉价的淀粉和鸡蛋,点化成金黄焦脆的奇迹。


苏洛要了一碗刚出锅的“蛋散”(本地人这么叫)。粗瓷大碗里堆着热气腾腾、形状不规则的“疙瘩”,金黄焦脆,散发着勾魂摄魄的浓香。她夹起一块,入手沉甸甸,烫手!边缘焦硬翘起,布满不规则的油泡。


一口咬下!


“咔嚓!”焦脆的外壳碎裂,发出令人愉悦的脆响!内里是惊人的软糯弹牙!滚油瞬间锁住的极致口感,带着浓郁的葱油焦香和霸道的蛋香,混合着红薯淀粉特有的、温润扎实的谷物甜味,在口中横冲直撞!没有精致,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最生猛的油香、蛋香、葱香在滚烫的温度下最直接的碰撞与融合!这味道像货场上沉重的号子,像蒸汽机车的嘶鸣,粗粝、滚烫、带着金属和汗水的质感,砸得人头晕目眩却又欲罢不能!


她噎得直抻脖子,灌下几口老金递过来的、泡着劣质茶叶末的搪瓷缸子里的浓茶。茶又苦又涩,正好压下了那过于霸道的油香。棚子外,蒸汽机车又拉响了汽笛,悠长嘶哑。老金抹了把脸上的汗油,继续在油烟的炼狱里挥舞铁勺,翻炒着下一锅金黄。货场的喧嚣、油锅的爆响、食物的粗粝浓香,交织成石龙货场最生猛滚烫的味觉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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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苏洛的身影出现在武江上游一个叫“白土”的偏僻小镇。空气清冽,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土腥气和竹木的清香。小镇依山傍水,狭窄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长着滑腻的青苔。她跟着一个穿着靛蓝土布褂子、沉默寡言的老人(邓伯),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桥,过了一条清澈见底、水流湍急的小河,来到河对岸一片向阳的缓坡。


坡地上,几排巨大的、用竹木搭起的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架子分好几层,铺着细密的竹篾席。此刻,席子上空荡荡的,只有残留的、被阳光晒透的谷物气息和一种奇特的、类似发酵麦麸的微酸气味在空气中若有若无。


“晒完了。”邓伯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粤北口音,指了指架子,“米浆要等。”


他领着苏洛走进坡下一间低矮的瓦房。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米香和湿润的水汽。墙角支着一盘巨大的石磨,磨盘黝黑油亮,边缘刻着深深浅浅的磨损痕迹。磨盘上方吊着一个竹漏斗,里面是浸泡得微微发胀的籼米粒,白润饱满。


邓伯的儿子(阿水),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正推动磨盘上方的木杠。石磨发出沉重而均匀的“隆隆”声,缓慢转动。雪白的米浆如同粘稠的乳汁,从两扇磨盘咬合的缝隙间汩汩流出,沿着磨槽汇入下方一个垫着细白棉布的大木桶里。米浆细腻洁白,散发着温润纯净的米香。


阿水推动石磨的动作不快,却极其沉稳,每一次发力都带着腰腿的力量。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往下淌,浸湿了土布褂子的后背。石磨的“隆隆”声在昏暗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古老而恒定的韵律。


邓伯走到木桶边,用一根长木棍轻轻搅动桶里堆积的米浆。米浆粘稠细腻,搅动起来有些费力。他沾了一点在指间捻开,对着门口的光线看了看,又凑到鼻子前深深嗅了一下。


“水多了,浆稀。”邓伯摇摇头,对阿水说了一句。阿水停下推磨,默默调整了竹漏斗下方控制米粒和水流速度的木塞。


石磨再次“隆隆”响起。米浆的流速慢了些,流出的浆液更加浓稠,在棉布上堆积,如同洁白的雪峰。


“好了。”邓伯终于满意。他拿起一个特制的、带长柄的木框(框底是细密的铜纱网),舀起一大勺浓稠的米浆倒入框中。米浆在铜纱网上均匀铺开,形成一层薄薄的浆膜。邓伯手腕极其稳定地悬空持着木框,走到屋外。


屋外阳光正好。他走到一个竹架前,将铺满米浆的木框稳稳地、水平地放在最顶层的竹篾席上。手腕一抖,轻轻一磕,那层薄如蝉翼、均匀剔透的米浆膜便完整地脱落在竹席上,在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微光。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几十年沉淀的稳定。


“这叫‘浪粉皮’。”邓伯指着席子上那层薄如纸、半透明的米浆膜,“太阳是火,风是手。”


阳光炽烈,山风徐来。竹篾席上,那层薄薄的米浆膜在阳光和风力的共同作用下,水分迅速蒸发。边缘最先微微卷曲,颜色由湿润的乳白逐渐变得干燥、半透明,质地也从柔软变得柔韧。邓伯和阿水穿梭在几排竹架间,重复着舀浆、铺框、脱膜的枯燥动作。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土布褂子,粘在皮肤上。


苏洛看着竹席上那一片片在阳光山风中逐渐成型的、半透明的粉皮。它们薄得能透光,柔韧得能随风轻轻颤动,散发出纯净的米香。这最朴素的粉皮,竟要经过石磨沉重的碾压、米浆粘稠的等待、阳光风力的雕琢,才得以成形。它没有石龙蛋散的霸道浓烈,却带着山野阳光的澄澈与石磨转动的恒久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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