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江的水汽沁凉,白土镇晒场上的风却裹着阳光的热力。苏洛看着竹席上那一片片半透明、薄如蝉翼的“浪粉皮”在日光下微微卷曲,边缘透亮。邓伯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地捻起一张干燥成型的粉皮,对着光。粉皮薄得能透出指纹的阴影,质地柔韧,纯净的米香被阳光晒得更加醇厚。
“成了。”邓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他将粉皮仔细叠好,收进垫着干净棉布的竹筐里。动作轻柔,像对待初生的蚕丝。
苏洛的指尖拂过叠好的粉皮,触感微凉滑韧。这澄澈的薄片,是石磨沉重的“隆隆”碾压、米浆粘稠的等待、阳光风力的精微雕琢共同孕育的结晶。它与石龙货场那粗粝滚烫的蛋散,如同味觉天平的两极——一个生猛如烈火炼狱,一个澄澈似山泉凝冰。
她摊开笔记本,水汽未干的笔尖在粗糙纸页上沙沙移动:
石龙蛋散(粤): 汽油桶炉膛青焰舔铁锅,滚油翻金涛。葱碎入狱爆响如惊雷,蛋浆倾泻凝作金疙瘩。老金铁勺翻飞,汗油脊背映炉火。粗瓷碗里焦脆烫手,葱油蛋香裹着柴油铁锈味,是货场号子凝成的滚烫金块。
白土浪粉皮(粤北): 石磨低吼碾新米,乳白琼浆汩汩流。邓伯持框如捧月,薄浆覆纱轻磕落竹席。山风是手,日光为火,澄澈粉皮渐卷边,米魂被晒成半透蝉翼。叠入竹筐,犹带武江清冽气。
合上笔记本,武江清冽的水汽似乎还凝在笔尖。下一程,马蹄将踏碎更北方的风霜,在黄土地的窑洞里,寻觅那被岁月深埋的酸冽之魂。
第十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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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州地界的塬上,初冬的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得人脸生疼。黄土地被冻得发白,踩上去硬邦邦的,腾不起一丝尘土。苏洛裹紧了棉袄,跟着一个穿着臃肿黑棉袄、抄着袖子的老汉(郭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沟里走。沟底避风处,几孔破败的土窑洞嵌在陡峭的黄土崖壁上,像大地沉默的眼睛。
“就这儿了。”郭瘸子声音嘶哑,像砂纸擦过冻土。他指了指最边上那孔窑洞,窑脸塌了小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穹顶。
推开吱呀作响、快要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极其浓烈、复杂的气味猛地撞了出来!像一百坛老醋被打翻在地,混合着陈年酱缸的沉郁、烂菜叶的酸腐,更深层,还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熟透杏子的果酸甜香。这味道浓烈得几乎有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鼻腔深处,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原始的酸冽。
窑洞里光线昏暗,只有门口透进一点天光。郭瘸子摸索着点亮一盏积满油垢的煤油灯。昏黄跳动的灯光下,窑洞深处赫然堆着几十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瓮!瓮肚滚圆,瓮口用厚厚的、已经干裂发黄的老泥封着,瓮身也糊满了厚厚的黄泥,只露出瓮口一圈深褐色的釉面。那股浓烈到炸裂的酸香,正是从这些泥封的瓮阵里丝丝缕缕、却又无比霸道地渗透出来。
“老酸瓮。”郭瘸子用烟袋锅敲了敲最近一个瓮身,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封了……怕有二十年了。”他布满沟壑的脸在油灯下明暗不定,眼神浑浊。
“能……能打开看看吗?”苏洛的声音被那浓烈的气味呛得有些发涩。
郭瘸子没说话,走到墙角,拿起一把小铁锤和一把窄薄的凿子。他走到一个泥封相对完好的老瓮前,蹲下身。动作迟缓,腰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他先用凿子尖,极其小心地沿着瓮口泥封的边缘,一点点撬动。干硬的泥块簌簌落下,露出里面同样干结发黑、紧紧封着瓮口的几层桑皮纸。一股更加强烈、更加醇厚的酸腐混合着奇异果香的气息猛地冲了出来!连煤油灯的火焰都被这气味冲得摇曳了一下。
撕开桑皮纸。瓮口露出的,是深褐色、粘稠如泥浆的糊状物!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毛茸茸的菌膜,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某种诡异的活物。瓮里散发出的气味瞬间提升了一个浓度级!浓得发齁的醋酸是绝对的主角,混合着类似臭豆腐乳的奇异发酵香,更深层,还裹挟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熟透杏子或烂苹果的果酸甜香。这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胸口。
郭瘸子用一把特制的长柄木勺,极其小心地避开菌膜,探入粘稠的糊状物深处,轻轻搅动了一下。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混合气味蒸腾而起!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得像焊在胳膊上的铁条,慢慢从粘稠的糊状物里捞起一勺深褐色的、带着菌丝的粘稠浆体。
“陈年老酸引子。”郭瘸子把木勺凑到油灯下,浑浊的眼睛盯着那粘稠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颤动的浆体,“做浆水菜,点豆腐,离不了它。”他放下木勺,走到旁边一个空着的、洗刷干净的新陶瓮前。
新瓮里是清亮的井水,水底沉着切碎的芥菜疙瘩、萝卜缨子、还有几片洗净的芹菜叶。郭瘸子用长柄木勺舀起满满一勺那粘稠醇厚的“老酸引子”,手腕极其稳定地、均匀地淋入新瓮的清水中。
深褐色的老酸引子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丝丝缕缕地化开,沉入水底,慢慢浸润着那些新鲜的菜叶。一股清新的菜蔬气息混合着那霸道的老酸气味,在瓮中悄然融合。
“封口。”郭瘸子言简意赅。他拿来干净的桑皮纸,仔细封住新瓮瓮口,又捧起湿润的黄泥,一层层仔细糊上,直到瓮口被厚厚的泥封完全覆盖。
“等。”他看着新封的泥瓮,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酸这玩意儿,急不得。得让老引子的魂,慢慢钻进新菜新水里去。日子到了,味儿就正了。”他拍了拍新瓮上湿冷的泥封,又指了指身后那几十个沉默的、散发着浓烈岁月气息的老酸瓮,“都是这么‘睡’出来的。”
苏洛站在昏暗的窑洞里,鼻尖被那浓烈到极致的酸冽气息冲击得发麻。眼前是新封的泥瓮,身后是沉睡二十载的老酸瓮阵。这最寻常也最霸道的酸味之魂,不在灶台的烟火里,而在黄土地深处这幽暗的窑洞中,在时间与微生物无声的角力里,在郭瘸子那一声“等”的漫长静默中。味觉的版图上,又一页被黄土深埋的传奇在浓烈的酸香中缓缓掀开,带着岁月的沉渣与等待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