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书名:味旅•香味的延续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2677字 发布时间:2025-09-15

呼伦贝尔的冷冽像冰锥扎进骨头缝,苏洛裹着老羊皮袄的余温还未散尽,火车已喘着粗气扎进晋北的黄土沟壑。窗外的绿意被粗暴地剥去,只剩下望不到头的、被风和水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土黄色山塬。空气干燥粗粝,带着浓重的土腥气。车停在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小站,站牌油漆剥落,模糊写着“碛口”二字。站台简陋,几只芦花鸡在枕木间悠闲踱步,刨食着煤渣里的虫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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碛口古镇依着黄河的臂弯,悬在陡峭的土崖上。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溜光水滑,两旁是挤挤挨挨的明清商铺门脸,木门板油亮发黑,门楣上的砖雕蒙着厚厚的黄土。苏洛踩着石板路,脚下的震动顺着腿骨往上爬,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木头的朽味、黄河水特有的泥腥气,还有一种极其霸道的、混合着油脂焦香和浓郁醋酸的复合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揪着人的鼻子往巷子深处拽。


源头在一间门脸窄小、挂着“老陈醋坊”破木匾的铺子后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加强烈、更加醇厚复杂的酸香扑面而来!浓得发齁的醋酸是绝对主角,混合着类似陈年酱缸的沉郁底蕴,更深层,还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熟透高粱的焦糊甜香。这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鼻腔深处,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院里光线昏暗,几口巨大的、釉色发黑的陶缸蹲在墙角,缸口用厚重的青石板压着。一个精瘦、穿着深色布褂的老汉(陈老西)正弓着腰,手里拿着一根顶端绑着棉布的长木棍,小心地探入一口半开的陶缸里搅动。木棍搅动粘稠液体的“咕嘟”声沉闷粘滞。


“看好了,淋醋。”陈老西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晋腔。他放下木棍,走到旁边一个用砖块和木板搭成的简易“淋架”前。淋架分两层,上层铺着厚厚的、用高粱壳和谷糠压实成的“醋醅”,颜色深褐,散发出浓烈的发酵酸气;下层放着一个大陶盆。


陈老西端起一大瓢滚烫的开水,深吸一口气,手腕极其稳定地悬停,将滚水如同细线般,均匀地、缓慢地淋在醋醅中央!滚水接触醋醅的瞬间,“滋”地腾起一股白汽,浓郁的醋酸气混合着高温蒸汽猛烈炸开!


“滋……”滚水持续淋下,醋醅在高温水流的渗透下,深褐色的、粘稠如蜜的醋液开始从醋醅底部渗出,一滴,两滴……渐渐汇成细流,沿着淋架下方的凹槽,滴答滴答地落入下层的陶盆里。那醋液色泽深浓如墨,粘稠挂壁,散发出更加浓缩、更加醇厚霸道的酸香!空气里的酸度瞬间飙升,刺得人鼻腔发酸,眼泪几乎要流出来。


“头淋醋,最酸,最浓,是魂。”陈老西放下空瓢,指着陶盆里那深浓如墨的醋液,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他布满老茧的手沾了一点醋液捻开,对着门口的光线看了看,又凑到鼻子前深深嗅了一下,喉结滚动,“嗯,火候到了。”


他不再说话,拿起一个粗陶小碗,舀起半碗深浓的醋液。又从旁边一个陶罐里夹起一小碟刚淋好的、颜色稍浅的二淋醋。他把两个碗都递给苏洛。


苏洛先闻了闻那碗头淋醋。霸道!浓烈!纯粹的酸气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瞬间凿开了嗅觉的麻木!她屏住呼吸,用筷子尖蘸了一丁点儿,点在舌尖。


“嘶——!”一股极其尖锐、浓缩到极致的酸味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味蕾!酸得纯粹,酸得暴烈,没有任何缓冲,没有任何花巧!口腔黏膜瞬间收缩,唾液疯狂分泌,整个头颅似乎都被这股纯粹的酸力贯通!这酸味太有穿透力,太原始,像黄河水裹挟着泥沙,粗粝地冲刷过感官的河床。


她赶紧抿了一口二淋醋。酸度明显柔和了许多,那股霸道的冲击力退去,露出了深藏其后的底蕴——陈年发酵带来的醇厚圆润,类似熟透高粱的微焦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酱香的复杂回味。口感也更顺滑些,不再像头淋醋那般尖锐得割舌头。


“醋是粮食魂,水火熬,时间酿。”陈老西看着苏洛被酸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头淋是骨,烈性;二淋是肉,温润。离了谁都不成席。”他拿起一块硬邦邦的玉米面窝头,掰下一小块,在头淋醋碗里狠狠蘸了一下,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腮帮子有力地鼓动着,仿佛在咀嚼着这片土地最深沉浓烈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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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苏洛的身影出现在河西走廊西端的戈壁深处。火车窗外的景色彻底变成了单调的灰黄。巨大的风车阵列在荒原上缓缓转动,投下长长的、移动的阴影。空气干燥得能点燃,风卷着砂砾扑打着车窗,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车停在一个只有几间低矮土房的小站,站牌上写着“玉门关外”。真正的玉门关遗址还在几十公里外的风沙里,这里只是一个地图上的点。


她跟着一个穿着褪色迷彩服、皮肤粗糙得像砂纸的汉子(老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戈壁深处。脚下是粗粝的砂石和干枯的骆驼刺,踩上去“咔嚓”作响。举目四望,天地苍茫,只有几峰骆驼在远处沙丘上投下孤独的剪影。空气里是纯粹的、带着铁锈味的干燥,吸进肺里发干发痛。


老马在一处背风的、巨大的雅丹土丘下停住脚步。土丘被风蚀成千奇百怪的形态,像沉默的巨兽。他从随身的大帆布包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用厚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粗陶罐子。解开棉被,掀开罐口的油纸。


一股极其清冷、纯净、带着奇异甘甜的气息猛地逸散出来!


那味道太独特了!像一万颗冰镇的石榴籽同时被捏爆!首先感受到的是极致的清冽甘甜,带着戈壁夜露的凉意,瞬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和鼻腔。紧随其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雪梨切开的纯净果香,极其通透,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戈壁的干燥,幽幽地钻出来。更深层,似乎还裹挟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矿泉水的矿物质冷冽。这气味纯净、甘冽、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烟火的空灵。


罐子里是半罐晶莹剔透、如同凝固冰晶般的深红色膏体。膏体细腻油润,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那清冽甘甜的浓香。


“锁阳膏。”老马声音粗粝,像砂石摩擦,“戈壁滩上的宝贝,锁阳根熬的。”他指了指远处荒凉干旱的戈壁滩,“开春雪化,锁阳冒头。挖出来,洗掉沙土,捣烂,取汁。柴火大锅,慢熬七天七夜!火候最难拿捏,小了不凝,大了焦苦。”他用一根干净的竹片,小心地刮起一小块深红油亮的膏体,递给苏洛。


膏体入手微凉,触感细腻如凝脂。苏洛送入口中。瞬间,一股爆炸般的清冽甘甜席卷整个口腔!如同含住了一口冰镇的花蜜!甘甜纯粹得没有一丝杂味,带着雪梨般的纯净果香和矿泉水的冷冽感,在舌尖迅速化开,滑入喉咙。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滋润感顺着食道蔓延而下,仿佛干涸的戈壁瞬间被清泉浸润!口腔里残留的干燥和尘土味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留下那纯净、甘冽、带着大地深处凉意的回甘。


这味道太纯粹,太润泽!它不仅仅是甜味,更像是戈壁深处被烈日蒸腾又重归大地的水汽,被时光和慢火凝练成的生命甘露。塞北的苦寒,戈壁的酷旱,在这小小一罐深红膏体里,被熬煮成了最极致清润的甘甜。苏洛舔了舔嘴唇,戈壁的朔风卷着砂砾从雅丹土丘间呼啸而过,老马沉默地将陶罐重新裹紧,像守护着这片绝地最珍贵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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