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洛望着堆积如山的笔记本和存储卡，指尖划过蒙尘的封面。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沉入远山，台灯亮起时她深吸一口气。
“得找个帮手。”她对着满桌散乱的照片喃喃道。照片里那些老人的笑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林静是第三天傍晚敲开门的大学生志愿者，鼻梁上架着副圆眼镜。“师姐，民俗系的。”她递过学生证时露出腼腆的笑，“您微博发的方言翻译求助帖，我导师转给我们了。”
录音笔播放出晋北老醋工的口述，浓重口音让林静蹙眉。她忽然抓过纸笔写下“淋醋要听缸”，笔尖顿了顿又改作“听响”，抬头时眼睛发亮：“他说的是醋醅发酵时的气泡声！”
数字化进程像解开一团乱麻。某天深夜扫描仪卡住一张诺邓火腿的剖面图，彩色图谱在屏幕上裂成马赛克。苏洛盯着故障提示框，忽然起身翻出那瓶珍藏的火腿碎。
“你闻。”她撬开玻璃罐递给打瞌睡的林静，“书上说三年火腿有松香，可实际还混着崖蜜的甜气。”林静揉着眼睛凑近，忽然抽着鼻子连打两个喷嚏。
试点选在川南豆花摊纯粹意外。苏洛原计划整理华东档案，直到收到老匠人孙女发来的语音消息：“爷爷查出生病了还在推磨，说这手艺带进棺材也算圆满。”
视频通话那晚，镜头对着石磨盘吱呀转动。苏洛突然打断老人演示：“您左手指关节发白时该添豆了，对吗？”老人愣住的样子定格在屏幕里。
“您怎么...”
“第七卷第九章，您父亲教您时也这样。”
首批档案模板印成活页册那天下雨。油墨味混着潮湿水汽漫进工作室，林静忽然指着《风味描述》栏笑出声：“师姐写‘扎嘴的酸’也太实在了。”
“比‘锐利明亮的口感’诚实。”苏洛往打印机塞纸，纸缘擦过虎口旧茧。那些茧是推石磨和揉烧饼面团留下的，如今贴着档案纸竟很相配。
小规模展览借了美院闲置展厅。穿汉服的姑娘蹲在纹丝豆腐照片前追问：“真能切一万多刀？”苏洛还没答话，身后响起带笑的声音。
“两千八百刀。”穿围裙的男人提着保温箱出现，箱里冰镇着成品豆腐花，“我师父说苏姑娘当年数坏了三盘录像带。”
公安锅盔传人捎来的新铁鏊子搁在墙角，压着西北寄来的锁阳膏样本。苏洛冲了杯膏茶递给大家，氤氲热气里听见林静惊呼：“这甘甜和醋的酸烈完全两极！”
“本质都是时间。”苏洛摩挲着陶杯沿口。窗外暮色四合，远处高楼霓虹刚刚点亮。
保温箱男人忽然指向投影幕布：“这地图上的红点以后会更多吧？”
“已经在多了。”苏洛按动遥控器，三个微弱的新光点闪烁起来。
苏洛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点，指尖无意识敲着保温箱边缘。林静凑过来看数据库界面，忽然“咦”了一声：“诺邓火腿那栏的‘陈年环境数据’跳红了。”
“湿度计日志断档了。”苏洛调出后台记录，“他们家去年雨季屋顶漏雨，传感器泡坏后一直用土法子判断——这事写在小字备注里。”
穿围裙的男人噗嗤笑出声：“老师傅们就爱说‘电脑懂什么火腿’，我家做烧饼的老窑温控器也被拆了，说不如手背贴窑壁靠谱。”
林静飞快记录着：“得加个‘传统经验转换’字段，把‘手背试温’量化成区间数值...”话音未落，工作手机震起来，外放传出带闽南口音的急切声音：“苏姑娘，俺家鱼露晒满三年了，您上次说的那个鲜度指标咋测？”
苏洛开免提翻找档案库：“郑伯别急，我发您简易比色卡教程——林静，把福建区的快速检测工具包寄一套过去。”
窗外飘来炒菜香气，保温箱男人忽然起身：“坏了，徒弟该把窑火熄早了！”拎起箱子冲出门时，苏洛往他怀里塞了瓶标着“七晒醋”的样品：“新做的温度记录仪，下次塞窑砖缝里试试。”
深夜只剩键盘敲击声时，林静忽然指着屏幕：“师姐看这个。”某美食论坛新建的“古法寻踪”版块，置顶帖赫然是苏洛整理的豆花配方截图，楼下密集讨论着“卤水点浆手法”。
鼠标滚轮下滑，出现带着水印的实拍照片：年轻人模仿教程制作的豆花，虽粗糙却配文“第三次尝试终于成型”。苏洛久久注视着图片角落——那双手压着泛黄的笔记本，正是她留给川南老匠人的备份资料。
“要联系楼主删帖吗？”林静犹豫道，“配方细节都泄...”
“等等。”苏洛放大照片边缘，指着笔记本页脚处新增的铅笔小字，“看这里——‘郑爷爷说碱量减半’，是传人自己加的批注。”
她忽然笑起来，将页面加入收藏夹：“明天联系楼主，问他愿不愿意加入认证传承人计划。”
打印机吞吐着新档案页，林静整理着文件轻声说：“其实...我奶奶也会种快要失传的红糯米。”苏洛转头看她，女孩耳根微微发红：“就是那种酿出来像胭脂色的...”
工作手机又震动起来，苏洛伸手接起时听见对面中气十足的喊声：“苏姑娘！俺们这的电视台要来拍醋坊，你说上镜穿蓝布褂好还是黑布褂好？”
她按下录音键笑道：“您平常光膀子淋醋的那件汗衫就最正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