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病号服直刺骨髓,却无法熄灭体内那场焚毁理智的业火。林默蜷缩着,颤抖着,像一只被踩碎的虫。左手的铃铛不再是温热,而是滚烫的烙铁,死死焊在他的掌心,仿佛要烧穿骨头,与那疯狂搏动的右掌字符融为一体。
噩梦的碎片和现实的恐惧在他的颅腔内搅拌、沸腾。
冰冷的纺织厂……扭曲的触须……护工诡异的眼球……陈深周身的灰雾……门外那刮擦的、高瘦的轮廓……还有那无尽的、黑暗的、等待吞噬他的海洋……
它们都是真的。一直都是真的。
现实的帷幕早已千疮百孔,而他正从最大的破口处坠落。
“呃……嗬……”他发出不成调的嘶气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的痛楚。瓷砖地面传来的震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那不是陈深的脚步,陈深的动作更像幽灵,更迅捷。这是一种更沉重、更缓慢、更……不容置疑的步伐。
咚……咚……
像巨大的心脏在跳动,又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拖行着,一步步逼近这扇脆弱的房门。
墙角传来李医生压抑的、濒临崩溃的呜咽声。
林默挣扎着,用尽残存的力气,试图抬起头。视野里一片血红与黑暗交织,那些颤动的“线”因他的剧烈痛苦而扭曲成了疯狂漩涡。透过这扭曲的滤镜,他看向病房门。
门把手,再次无声地、缓慢地转动起来。
这一次,门外没有搏斗声。死寂中,只有那沉重的步伐和门把手转动的细微摩擦声。
陈深呢?
那个念头刚闪过,就被一股更原始的恐惧淹没。
门开了。
一个影子堵塞了门口。它比之前更高大,轮廓更加……难以名状。不再是单纯的高瘦人形,而是一种扭曲的、仿佛由多种不兼容元素强行拼接而成的怪异存在。部分看起来还残留着之前那“东西”的特征,部分却覆盖着一种……仿佛沥青般漆黑、粘稠、正在缓慢蠕动的物质。
那腥臭焦糊的气味浓烈了十倍,几乎令人窒息。
它“走”了进来。步伐沉重,拖曳着什么东西。林默的视线模糊,无法看清那是什么,只看到地上留下一道粘腻的、反着微弱光亮的深色痕迹。
那些遍布空间的“线”在这个存在靠近时,不是颤抖,而是……枯萎、断裂、被那层蠕动的漆黑物质贪婪地吸收、同化。
它停在了房间中央,微微转动着——它似乎没有明确的头部,只是一个不断调整着朝向的恐怖集合体。它“看”向了墙角瑟瑟发抖的李医生。
李医生发出了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尖叫,随即声音就像被掐断一样消失了。他整个人瘫软下去,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然后,那东西转向了地上的林默。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注视”落在了他身上。那不是视觉,而是一种纯粹的、碾压性的存在感压迫,带着一种古老而饥饿的好奇。
铃铛瞬间变得灼热无比!林默甚至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幻味!
右掌心的字符疯狂搏动,几乎要破皮而出!
那股一直蛰伏的冰冷洪流彻底失控,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仿佛受到了外界那更大、更恐怖存在的吸引,想要破体而出,回归源头!
“不……”林默从牙缝里挤出微弱的抗拒。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这样不明不白地变成……变成某种养料!昏迷前那种强烈的、想要“醒来”的执念再次攥住了他。
他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左手拼尽全部力气攥紧那发烫的铃铛,指甲几乎掐进铜锈里。
醒来!
醒来!!
醒来!!!
仿佛回应他绝望的呐喊,铃铛内部那低沉的、超越听觉的震鸣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频率!
嗡——!!!!
这一次,声音没有消失,而是持续着,如同一声永无止境的、宣告终结的号角!
他眼前的一切——病房、黑暗、颤抖的医生、那恐怖的存在、所有扭曲的“线”——都开始溶解、崩塌!
像一幅被泼了强酸的油画,色彩和线条疯狂地混合、流失。
最后清晰的,是那只“东西”向他“延伸”过来的、一段由漆黑粘稠物质和破碎肢体构成的、无法形容的“肢体”。
以及,一个冰冷、漠然,直接在他意识深处响起的声音,或者说,意念:
“……锚点……”
下一秒,绝对的虚无吞噬了他。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触感,没有自我。
只有一片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以及,在黑暗最深处,一个更古老、更庞大、更无法理解的冰冷“注视”,缓缓地……瞥了他一眼。
然后……
……
……
心跳。
平稳,有力,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里。
眼皮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
一种极度的虚脱感,仿佛身体被掏空,每一寸肌肉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嗅觉慢慢恢复。
没有消毒水。没有铁锈。没有焦糊味。没有腥气。
是一种淡淡的、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像是阳光晒过的被子,混合着房间里微尘的气息,还有一丝……他自己常用的洗发水的淡香。
触觉回归。
身下是柔软的床垫,盖在身上的被子轻暖舒适。左手……左手空空如也。没有灼痛,没有紧握的铃铛。只有一种长时间卧床后的酸软。右掌心也一片平静,那搏动的字符仿佛从未存在过。
听觉……
窗外远远传来几声模糊的汽车鸣笛。楼上隐约有走动的声音。一切都平常得令人想哭。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光线涌入。
适应了片刻后,他看清了。
熟悉的天花板。他卧室的天花板。旁边是他自己的书桌,上面散落着几本书和一支笔。窗帘没有拉严,午后的阳光从缝隙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飞舞着细微的尘埃。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回家了?
他猛地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头晕和虚弱感让他又跌躺回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
他喘息着,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自己的左手。
手掌摊开着,除了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没有任何异常。没有灼伤的痕迹,没有紧握过东西的僵硬感。皮肤干净,只有几道熟悉的旧纹路。
他颤抖地抬起右手,摊开。
掌心同样空空如也。皮肤平滑,没有任何刻痕,更没有搏动的字符。
一切……都像一场漫长而逼真的噩梦。
一场耗尽了他所有心力,几乎将他彻底摧毁的噩梦。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房间里熟悉的一切,巨大的茫然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过了很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小时,他才积蓄起一点点力气,再次尝试。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极其缓慢地坐起来。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肌肉酸痛得像是被拆开重组过。
他靠在床头,虚弱地喘息着,环顾这个安全、熟悉、正常得不可思议的世界。
阳光温暖。窗外是城市日常的噪音。书桌上放着半杯水。
他伸出手,想要去拿那杯水。
动作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对面的衣柜。
衣柜门上有一面全身镜。
镜子里,映照出他坐在床上的身影。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整个人瘦脱了形,仿佛大病初愈,或者说,刚刚从地狱爬回来。
他的目光与镜中自己的目光相遇。
那是一种极度疲惫、空洞,带着劫后余生茫然的眼神。
他就这样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仿佛是为了确认什么,他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镜中自己的眼睛,向下移动,看向镜中影像的肩膀后方。
镜子里,只有他,和他身后那部分熟悉的卧室景象。床铺、被子、床头柜……
一切正常。
什么都没有。
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一股无法形容的疲惫和庆幸感席卷了他。他闭上眼睛,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
也许……真的结束了。
那杯水。他需要喝水。
他重新睁开眼,准备伸手。
就在视线重新聚焦在镜面上的那一瞬间——
镜子里,在他影像的右肩后方,卧室那片昏暗的角落里。
一个极其模糊、扭曲的轮廓——像是某个关节以非人角度扭曲的玩偶,又像是一张被拉长变形、没有五官的脸——无声地一闪而过。
速度快得如同视网膜上的错觉,或者光线晃动造成的阴影变化。
林默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他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向那个角落——
镜子里,只有他自己苍白惊恐的脸,和空无一物的、安静的卧室角落。
寂静中,只有他自己骤然加速、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一下,又一下,疯狂地撞击着鼓膜。
恐惧,如同最深沉的冰水,缓缓地、确凿无疑地,重新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