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终于彻底平息。
死寂的瀚海褪去了狂暴的外衣,展露出它疲惫而广袤的躯体。沙丘连绵,在初升的朝阳下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辉,却依旧掩盖不住骨子里的荒芜与苍凉。只有天际线处,一抹与黄沙截然不同的、生机勃勃的翠色,如同镶嵌在黄金沙漠边缘的绿宝石,越来越清晰。
于阗。
西域丝路上的明珠,以美玉和虔诚的佛光闻名遐迩的城邦。
萨迪克望着那片绿意,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昨夜淤积在胸口的恐惧和风沙都吐尽。但他的眼神却并不轻松,反而带着一种重回牢笼般的复杂。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左手手腕,袍袖下的旧疤隐隐作痛,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什么。
他偷眼看向身边那人。
李寻欢牵着骆驼,步履依旧从容。晨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衫上,勾勒出清瘦孤直的轮廓。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经历了昨夜的风沙与杀戮后,似乎沉淀得更加平静,如同古井深潭,映不出半点波澜。仿佛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线,不过是旅途中拂过的一粒微尘。
萨迪克心里那点敬畏和恐惧,又深了一层。这个人,不是人。是石头,是冰,是深不见底的寒渊。
随着靠近,绿洲的轮廓愈发清晰。
高大的、被风沙侵蚀得有些模糊的土黄色城墙,拱卫着城邦。城墙外,蜿蜒着一条浑浊却生机勃勃的河流,滋养着两岸葱郁的胡杨林和成片的农田。空气中,风沙的粗粝气息被湿润的水汽和草木清香取代,还夹杂着人声、驼铃、以及远处市集特有的喧闹。
一种属于人间的、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城门处,人流络绎不绝。商队卸下疲惫的骆驼,驮着来自遥远东方的丝绸、瓷器,或是西方波斯的香料、金银器。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们进进出出:裹着头巾的本地人,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披着袈裟的僧侣,甚至还有身着吐蕃皮袍的武士。语言混杂,气味混杂,构成一幅喧嚣而充满活力的西域画卷。
萨迪克熟练地操着当地土语和官话,与守门的卫兵交涉。他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卫兵瞥了一眼李寻欢那身格格不入的旧衫和风尘仆仆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踏入城门。
喧嚣声浪瞬间拔高。
宽阔的主街由黄土夯实,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土坯或砖石房屋,大多只有一两层,带着圆顶或平顶,门窗雕刻着繁复的几何或花卉图案,色彩斑斓。空气中弥漫着烤馕的焦香、炖煮羊肉的膻气、香料铺子浓郁的异香、还有牲口市场的骚味。各种语言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驼铃声、马蹄声、孩童的嬉闹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洪流,冲击着耳膜。
萨迪克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他指着前方一处热闹非凡的广场:“那边是玉市,于阗最热闹的地方,各色人等都有。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洗洗风尘,再……”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李寻欢停下了脚步。
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没有看向喧嚣的玉市,而是投向主街旁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口。
巷口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暗红色、绣着奇特火焰纹路长袍的人。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那人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桩子,杵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但萨迪克在李寻欢停步的瞬间,也感觉到了。
一股冰冷、审视、带着浓重敌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正刺向他们!尤其是刺向李寻欢!
萨迪克的心猛地一沉!刚压下去的寒意瞬间又涌了上来!拜火教!是拜火教的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目标是谁?
他想提醒李寻欢,却见李寻欢只是淡淡地扫了那阴影中的红袍人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看到路边一块普通的石头。然后,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迈步向前走去,牵着他的骆驼,汇入主街的人流。
萨迪克喉咙发干,赶紧跟上。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阴影里,那个红袍人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但萨迪克分明感觉到,那兜帽下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黏在李寻欢的背影上,直到他们被人流淹没。
“李朋友……”萨迪克追上李寻欢,声音有些发紧,“刚才那个……”
“看到了。”李寻欢的声音平淡依旧,目光扫过街边一个售卖铜器和刀具的摊子。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正唾沫横飞地向几个吐蕃武士兜售一把弯刀。李寻欢的目光在那把刀的形制和刀柄上某个不起眼的火焰标记上停留了一瞬。
萨迪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又是一变!那刀柄上的火焰纹饰……和刚才红袍人衣服上的如出一辙!这些吐蕃武士……也和拜火教有勾结?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看似繁华的玉都,水面之下,暗流汹涌得可怕!他手腕的旧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有火焰在灼烧。
就在这时!
一阵清脆悦耳、如同碎玉相击的铃音,突兀地穿透了街市的喧嚣,由远及近。
叮铃…叮铃铃…
声音空灵,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让人心头莫名一静。
人流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
一支小小的队伍正从街道另一端缓缓行来。
四名身着素白劲装、腰挎弯刀的剽悍女武士开道,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们身后,是一乘由两名健壮仆妇抬着的轻便步辇。步辇四面垂着薄如蝉翼的浅碧色轻纱,纱上隐约可见精美的莲花暗纹。风拂过,轻纱微扬,隐约可见辇中端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空灵的玉铃声,正是来自步辇四角悬挂的、四枚玲珑剔透的白玉铃铛。玉质温润,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一看便知是于阗美玉中的极品。
步辇所过之处,喧嚣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许多本地人,尤其是女性,都微微躬身,脸上露出尊敬的神色。
“是艾丽娅公主的车驾……”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
“公主殿下又去佛寺祈福了……”
“真像昆仑山巅的雪莲花啊……”
步辇缓缓行至李寻欢和萨迪克附近。
一阵微风吹过,恰好将步辇一侧的轻纱掀起了一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轻纱之下,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侧脸。
肌肤是西域少见的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鼻梁挺秀,唇色是淡淡的、自然的樱红。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绿洲深处最纯净的泉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聪慧。她的发髻简单挽起,只斜插着一支同样白玉雕琢的莲花簪,素雅至极,却更衬得人如美玉生辉。
惊鸿一瞥。
随即轻纱落下,遮住了那令人心折的容颜。只有那清脆空灵的玉铃声,依旧叮铃铃地响着,随着步辇渐渐远去。
萨迪克看得有些呆了。他常在于阗行走,也远远见过这位公主几次,但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过真容。
李寻欢的目光也追随着那远去的步辇,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如同古井微澜。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收回目光,却恰好与步辇旁一名女武士锐利的眼神对上。那女武士似乎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街边这两个风尘仆仆、气质迥异的外乡人,尤其是李寻欢那身旧衫和过于平静的眼神。四目相对,女武士眼神微微一凝,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李寻欢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目光平静无波。
女武士移开视线,护着步辇消失在街道拐角。
清脆的玉铃声也渐渐远去,最终被街市的喧嚣重新吞没。
萨迪克这才回过神,看向李寻欢,发现对方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公主离去的方向,而是再次投向了刚才那个售卖铜器的摊子。
摊子前,那几个吐蕃武士似乎已经成交,正拿着那把带有火焰标记的弯刀,满意地比划着。为首的武士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眼神带着吐蕃人惯有的傲慢,正和摊主说着什么,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艾丽娅公主步辇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令人不舒服的笑容。
李寻欢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
一阵压抑的咳嗽,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他迅速侧过身,用手帕掩住口,肩背在青衫下微微起伏。这一次,咳嗽声比之前似乎更沉闷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放下手帕,指尖拂过腰间那陈旧的鹿皮囊。
冰冷的触感传来。
他抬眼,望向玉都深处那鳞次栉比的屋宇,望向远处王宫隐约的轮廓,望向更远处天边终年积雪的昆仑山脉。
平静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锐利、如同飞刀出鞘前最后一瞬的寒芒,一闪而逝。
这座被美玉和佛光笼罩的绿洲城邦,空气中弥漫的,除了香料和尘土的味道,似乎还有一丝……山雨欲来的铁锈腥气。
“找个地方。”李寻欢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微哑,却依旧平静。“能喝酒,能看人的地方。”
萨迪克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只觉得手腕上的旧疤,疼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