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进驻得悄无声息,周一早上齐小康推开办公室门时才看见通知,简短冷硬的一纸公文贴在公告栏,像块冰。涉及星光市场改造项目招标流程规范性核查,请相关同志配合。
办公室气氛凝住了。没人大声说话,敲键盘的声音都轻了。同事看他进来,眼神碰一下,立刻弹开。
齐小康走到自己工位,放下包。桌上有张纸条,副局长秘书留的,让他来了立刻去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里烟雾弥漫。除了副局长和王组长,还有两个陌生面孔,表情像糊了一层浆,看不出深浅。是调查组的人。
“齐小康同志,请坐。”其中一个开口,声音平直,没有起伏,“我们受委派,对星光市场改造项目招标过程进行复核。需要你配合提供一些材料,并回答几个问题。”
“好的。”齐小康坐下。桌面冰凉。
问题一个个抛过来,细,密,刁钻。为什么否决安达建筑的低价方案?专业判断的具体依据是什么?评标小组内部有无分歧?与中标方宏建工程此前是否有接触?
他答得谨慎,尽量复述当时的情况和规范要求。但“觉得”、“认为”这些词在调查组笔下落下去,显得苍白无力。他们要的是白纸黑字的第三方评估,要的是无懈可击的程序证明,而这些,当时为了赶工期,确实疏忽了。
“据我们了解,安达建筑在提交投标文件后,曾试图联系你,但未成功。有这回事吗?”调查组的人忽然问。
齐小康一愣:“没有。我从未接到过他们的电话。”
对方递过来一张通话记录打印单,上面有个被红圈圈出的号码,显示在投标截止前一天的晚上,曾拨打过他的工作手机,通话时长十几秒。
齐小康看着那串数字,后背倏地一层冷汗。他完全不记得有这个电话。
“可能是误拨,或者推销电话,我当时没在意……”他试图解释。
“误拨通常立刻挂断。这个通话有十几秒。”调查组的人看着他,眼神像探照灯。
会议室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副局长咳嗽一声,插话:“小康年轻,工作电话多,可能记混了。调查组同志,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提供所有需要材料。”
询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时,齐小康衬衫后背湿了一片。调查组的人收拾东西离开,没再多说一个字。
“你先回去工作。”副局长揉着眉心,语气疲惫,“该提供的材料如实提供,不要有顾虑。”
不要有顾虑?齐小康走出会议室,走廊墙壁白得晃眼。那个十几秒的通话记录像根刺,扎进脑子里。谁打的?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接下来几天,办公室像个低压舱。调查组的人偶尔出现,带走一摞摞文件,或者叫某个同事去问话。空气里飘着无声的猜测和打量。
齐小康把自己按在工位上,处理那些积压的、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和电话。但效率极低,经常对着屏幕半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星光市场那边,搬迁入驻的喜悦还没散尽,小麻烦不断。水管爆了一次,停电跳闸了两回,几家商户为了摊位边界吵吵嚷嚷。管理办的小张应付不来,电话追着他。
“齐科,您看能不能过来一趟?胡师傅他们又吵起来了……”
“按之前定的规矩办!”他对着电话,语气忍不住发冲,“这种事也要找我?”
那边噎住了,小声说:“……他们说不跟小张谈,只认您。”
他吸了口气,压下烦躁:“我现在过不去。你让他们等我电话。”
挂了电话,他盯着电脑屏幕上信访投诉的整改报告,一个字也写不下去。那个通话记录,像鬼影一样缠着他。他尝试回忆那段时间的所有细节,但记忆模糊一片,只剩下赶工期的焦头烂额。
下班后,他鬼使神差又去了那条旧巷。方老家的灯黑着。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看着巷口路灯下飞舞的小虫。
手机响了,是林小雨。
“你没事吧?”她声音压得很低,“局里都在传,说调查组盯上你了,因为招标的事?”
“嗯。”他应了一声,喉咙发干。
“……严重吗?”
“不知道。”他看着地上自己拉长的影子,“有个电话,我记不清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的事?你想想那段时间在干嘛?会不会是开会,或者忙别的事,顺手接了忘了?”
“投标截止前一天晚上……”他努力回想,“好像在加班赶另一个项目的汇报材料……”
“加班?就你一个人?”
“应该……还有几个同事也在。”他顿了顿,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深夜的办公室,咖啡机咕噜响,隔壁工位的小刘好像在打电话,语气有点急……但具体说什么,完全想不起来。
“问问当时加班的同事呢?说不定有人记得?”
齐小康没说话。问谁?怎么问?说调查组在查我,你们记不记得某个晚上我接过一个可疑电话?
“算了。”他吐出口气,“你别管了。”
挂了电话,巷子深处传来脚步声。方老拎着个鸟笼子慢悠悠走回来,看见他,也不意外。
“杵这儿当门神?”
“方老。”他直起身,“调查组来了,问招标的事。有个电话,我接没接过,说了什么,完全没印象。”
方老把鸟笼子挂到屋檐下,罩上布。“人老了,记性是靠不住。”他慢条斯理地说,“但东西靠得住。”
“什么东西?”
“电话不是打你手机上的?公司没记录?机房没备份?”方老转过头,昏暗中看不清表情,“黑的白的,调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齐小康猛地站直了。对!通讯记录!运营商的记录最原始!
“可那种记录,个人调不出来吧……”
“所以说是‘调’。”方老 emphasis the word,“让你看,是让你想办法看到。不是让你去营业厅排队。”
方老说完,拎着钥匙开门进屋,没再看他。
齐小康站在巷子里,心跳得厉害。运营商……他认识的人里,谁和这个沾边?他快速在脑子里过着名单。同学?朋友?……对了!大学室友老四,好像毕业后进了移动公司!
他立刻掏出手机翻找通讯录,手指有点抖。找到号码,拨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嘈杂,像是在饭局上。
“喂?老三?稀罕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老四的声音带着醉意。
“老四,找你帮个忙,急事。”齐小康走到更安静的角落,压低声音,“能不能想办法帮我查个通话记录的详细清单?不是我本人的,是单位的工作号,时间段比较具体……”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醉意似乎褪了些:“工作号?这……不合规矩啊老三。出什么事了?”
“一点麻烦,需要澄清个时间点。”齐小康含糊道,“就看一眼,绝不外传。”
老四犹豫着:“……现在管得严,查这个得层层审批。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
“就这一次,救命用的。”齐小康声音发紧,“完了我请你喝酒,最好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只有嘈杂的背景音。“……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我试试吧。不一定成。把号码和时间段发我。”老四叹了口气,“你小子,净给我出难题。”
挂了电话,齐小康靠着墙壁,长长吐出一口气。巷子里的风带着凉意,吹在他发烫的脸上。
希望像颗微弱的火星,在浓重的黑暗里闪了一下。
他直起身,快步走出巷子。现在,他得回去,一边等消息,一边应付那些没完没了的电话和调查。
路还长,但至少,他摸到了第一块可以用来敲门的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