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坑越挖越深，像在城市老旧肌肤上剜开的一个口子。齐小康每天泡在工地，盯着每一铲土下去，生怕再挖出点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协调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和燃气、供水、电力、通信各个单位确认管线迁移保护方案，签字签得手软。
手机还是响个不停，但内容变了。不再是投诉和推诿，更多的是请示和确认。施工方老刘事事找他拿主意，从混凝土标号到钢筋间距；街道和物业把矛盾往上交，哪家嫌噪音大了，哪家车位被临时占了；甚至连业主家里空调外机要不要暂时挪位，也来问他。
他成了工地上那根最忙的桩，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楔。嗓子一直哑着，兜里常年揣着金嗓子喉宝。
林小雨来过一次，戴着安全帽，站在围挡外看他跟工人比划图纸。等他忙完一段喘口气的功夫，她才走近，递过来一瓶冰水。
“看你这样，比在市场那会儿还累。”她说。
“不一样。”齐小康拧开盖子灌了好几口，水顺着下巴滴到工服上，“那边是磨嘴皮子，这边是实打实往下挖，错一铲子都不行。”
“听说你差点把燃气管道点了？”林小雨挑眉。
“废管！早没气了！”齐小康强调，有点没好气。
林小雨笑了：“知道知道，逗你的。走了，社区还有一堆事。”
她摆摆手，身影利落地消失在工地扬起的灰尘里。齐小康看着那个方向愣了几秒，直到老刘又拿着图纸来找他。
井道基础浇筑那天，下了点小雨。混凝土车进不来窄路，只能用泵车一点点打。齐小康和工人们一起淋着雨，盯着那灰浆源源不断灌进基坑，心里才算踏实了一点。
晚上回到出租屋，累得连泡面的力气都没有。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有街道的，有物业的，还有一个是组织部之前那个副部长的秘书，让他回电。
他先回了副部长的秘书。对方语气很客气，说副部长很关心电梯试点的进展，尤其是他之前提到的基层政策落地痛点，问他有没有空写个简要的阶段性报告，供领导参考。
齐小康握着电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种“关注”，让他有点意外，甚至警惕。
“就是简单说说实际情况，遇到的困难，怎么解决的，有什么建议。”秘书补充道，“不用太长，一两千字就行。”
“好的，我尽快整理。”齐小康应下。
挂了电话，他看着窗外淅沥的雨，心里琢磨。这报告怎么写？光诉苦不行，光表功也没意思。他想起方老的话，得“有用”。
他爬起来，打开电脑，没写报告，先列提纲。把从立项到现在遇到的所有卡点、怎么解决的、哪些靠磨、哪些靠政策突破、哪些至今无解，都列出来。写得直白，甚至有点粗糙。
写着写着，天快亮了。他把那份提纲保存好，准备白天再润色成正式报告。
第二天雨停了，工地继续忙。井道钢结构开始吊装，巨大的钢梁在空中缓缓移动，对准基础螺栓。这是技术活，也是危险活。齐小康仰着头，盯得脖子酸，不敢有丝毫大意。
中午吃饭间隙，他躲进工棚，拿出手机把那份提纲稍微理顺，写成了一份不到一千五百字的简要报告，重点突出了“部门协同机制不畅”、“基层缺乏有效抓手”、“政策细则缺失”这几个痛点，也没避讳自己前期调研不足、急于求成的问题。写完，检查一遍，发给了副部长秘书。
发完，他继续啃冷掉的盒饭，没多想。下午还得盯焊接。
日子一天天过，井道一寸寸升高。抱怨和争吵渐渐少了，多了些围观和期盼。楼上的老人时常趴在窗口看，眼神跟着吊车钩子走。
齐小康却不敢放松。主体结构快封顶时，新的麻烦来了——电梯设备采购出了问题。中标厂家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核心部件进口货源紧张，交货期要推迟两个月。
两个月？业主们能把他吃了！工期也拖不起！
他立刻联系厂家销售，对方叫苦不迭，说全球芯片短缺，影响到了控制器，实在没办法。
“换国产部件呢？”齐小康问。
“性能稳定性差一些，而且……合同里签的是进口品牌，更换需要各方同意，重新报备，更麻烦。”
齐小康骂人的心都有了。他压着火，让厂家立刻提供书面说明和替代方案对比，自己扭头就去找住建局技术科和财政局采购办。
又是一轮扯皮。技术科担心国产部件可靠性，采购办说变更合同流程复杂。齐小康磨在两家办公室，摆数据，讲道理，说民生。
“进口的等俩月，楼里老人等不起！国产的虽然参数稍低，但完全符合国标，寿命和安全性有保障！价格还能降下来一点，省下的钱可以补贴后期电费！”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出了问题我负责！”他几乎是在吼。
也许是他的态度起了作用，也许是之前副部长的“关注”隐隐起了效，两家单位最终松口，同意走简易变更程序，采用国产优质部件。
合同重新签，公告重新贴。齐小康累得脱了层皮，但总算没耽误工期。
电梯轿厢吊装那天，楼底下围了不少人。那个住四楼的吴工程师拿着个小本子，兴奋地记录着数据。老李家女婿也远远站着看，没再说什么怪话。
齐小康没凑热闹，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那锃亮的不锈钢轿厢缓缓升上去，准确嵌入井道。心里那块最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后续的调试、验收、移交，按部就班。虽然还有小磕绊，但已无大碍。
试点楼电梯正式启用那天，搞了个小小的仪式。副局长来了，讲了话，拍了照。老人们挤在崭新的轿厢里，上上下下，脸上笑开了花。媒体来了几家，镜头对着领导和居民其乐融融的场面。
齐小康躲在人群后面，看着这一切。有人撞了他一下，是林小雨，递给他一块剪彩用的红绸布碎片。
“沾沾喜气。”她笑着说。
齐小康捏着那块红布，没说话。仪式结束，人群散去，他独自走进电梯，按了顶楼。轿厢运行平稳，几乎听不到噪音。
站在楼顶天台，风吹过来，带着初夏的味道。底下是密密麻麻的老城区，更远处，有新城区的玻璃幕墙闪着光。
手机震了，是副局长秘书，通知他明天上午回局里开会，讨论试点经验总结和下一步推广计划。
他回了句「收到」，靠着天台栏杆，看着脚下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一部电梯装完了，还有无数部等着。这点喜气，不够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