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夕工程”的会开得冗长。各个部门汇报进度，数字漂亮，举措新颖，PPT做得光鲜亮丽。齐小康坐在后排，笔尖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戳着。那些“覆盖率”、“满意度”、“智能化”，听着很远，和他每天接到的那些关于饭盒异味、手环不会用、活动场地不够的电话，像是两个世界。
散会后，他被副局长留下。“小康，试点情况怎么样？刚才会上不好细说。”
齐小康翻开他那本边角磨损的笔记本，没看PPT：“总体推进还行，但小问题不断。最大的坎是两个：一是服务标准落地难，送餐、护理这些，合同写的是一套，下面做起来是另一套，监管跟不上。二是人手，社区就那几个人，应付日常都够呛，现在额外加这么多事，根本盯不过来。”
副局长手指敲着桌面：“这些都是老问题。要想办法克服。市里半年后要评比，我们要拿出亮眼成绩。”
“副局长，光是压任务不行。”齐小康合上本子，“能不能给点实在支持？比如，每个试点街道临时增配一两个专职协调员？或者成立个区级快速响应小组，专门处理落地过程中的扯皮事？”
副局长沉吟了一下：“编制和资金都紧张。你先挖掘内部潜力，充分调动社区积极性。有什么困难，及时汇报。”
又是汇报。齐小康把话咽回去，点了点头。
走出会议室，手机已经震了好几次。一个是试点社区养老站打来的，说是有几个老人为争活动室下棋的座位吵起来了，劝不住。另一个是供应商，说下一批手环的芯片受贸易影响要延迟交货。
他先给社区回了电话，让他们找街道调解员先去处理。又打给供应商，语气冷硬：“延迟交货按合同要罚违约金。你们自己想办法调剂货源，按期交付，没商量余地。”
电话刚挂，第三个电话进来，是区委督查室的。
“齐小康同志吗？有个紧急情况。刚接到市里转来的舆情通报，有自媒体发文，质疑‘暖夕工程’招标不透明，涉嫌利益输送，点了几个供应商的名字，可能涉及你们项目。请你立刻准备相关材料，明天上午督查室要过来了解情况。”
齐小康脑子里嗡的一声。“哪家自媒体？有什么具体证据？”
“文章链接发你了。证据不明，但影响很坏。领导很重视，要求彻查。”
电话挂了。齐小康点开链接，是一篇写得极煽动的文章，标题耸动，内容多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但把他负责的几个供应商和项目都扯了进去。评论区内已经吵成一片。
他后背瞬间冒出冷汗。招标过程他自问经得起查，但这种舆论风波，往往不在乎真相，只在乎搅浑水。
他立刻打电话给副局长汇报。副局长语气凝重：“立刻准备所有招标材料！特别是质疑的那几家，所有流程细节都要清晰！我马上和宣传部沟通！”
整个下午，办公室气氛紧张。齐小康和小赵、小钱翻箱倒柜，把所有相关的招标文件、评标记录、合同文本找出来，一页页核对。打印机嗡嗡作响，复印机发烫。
电话不断。有相熟的记者旁敲侧击打听消息的，有供应商惊慌失措来问情况的，甚至还有不明号码打来直接威胁的，说他“挡人财路”。
齐小康一律冷处理：“一切以调查结果为准。”
晚上快十点，材料才基本整理完。他让小赵和小钱先回去，自己留在办公室，对着那堆厚厚的文件，又仔细过了一遍。
确保没有疏漏。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合规。
手机亮了一下，是林小雨发来的：「听说你那边又出事了？需要帮忙吗？」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悬空，半天才回：「没事。能处理。」
「嘴硬。老规矩，糖水铺？」
「今晚不行。得加班。」
他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电梯试点时的波折又闪回眼前，那种被无形之手盯着、随时可能被拖入泥潭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坐直，打开电脑，开始写一份关于“暖夕工程”项目背景、招标流程及供应商遴选情况的详细说明。写得客观，冷静，用数据和事实说话。
写完，夜已经深了。他把说明打印出来，和那些招标材料放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督查室的人准时到来。两个人，表情严肃，公事公办。齐小康把材料一一呈上，解答询问。
过程比想象中顺利。他准备充分，应答清晰。督查室的人问得很细，但没提出什么尖锐的质疑。
调查持续了一上午。结束时，带队的那位同志合上笔记本：“材料我们都带回去研究。情况基本清楚了，流程上看没什么大问题。但舆情还在发酵，你们要做好应对准备，可能还会有后续调查。”
送走督查室的人，齐小康松了口气，但不敢完全放松。他知道，这关还没完全过去。
下午，副局长叫他过去，脸色稍霁：“督查室那边初步反馈还行。但网上的文章，影响已经造成。宣传部那边在处理，但你这边也要有动作。”
“什么动作？”
“搞个‘开放日’，或者‘体验日’，邀请媒体和居民代表来看看‘暖夕工程’实际运作，用正面声音压过负面舆情。”副局长指示，“要快，要热闹。”
齐小康心里叫苦。养老站那边一堆实际问题没解决，现在还要搞面子工程？
但他没反驳，只问：“经费和人手？”
“经费批点，人手你自己协调。”副局长挥挥手，“尽快拿出方案。”
接下任务，齐小康感觉比应付调查还累。他硬着头皮联系了几个试点社区，挑选场地，安排流程，对接媒体。社区书记们一听又要搞活动，纷纷叫苦，但听说上面要求，也只能配合。
开放日定在周末。现场摆了展板，挂了横幅，请了老人表演节目，安排了体验项目。媒体来了几家，拍了不少照片。副局长也来转了转，讲了话。
看起来热闹纷呈。
齐小康穿梭在人群中，应付着各种提问，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悬着。他看见那个反映饭盒有异味的街道主任，正拉着送餐公司的人低声说着什么；看见几个老人围着手环技术员，学习怎么用；看见吴工程师也来了，正跟人吹嘘电梯试点的成功经验。
活动快结束时，林小雨蹭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瓶水：“演得挺累吧？”
齐小康灌了口水，没说话。
“刚才听社区人说，送餐公司答应换餐盒了。手环公司也答应加派培训人手。”林小雨看着远处，“你这开放日，也不算完全没用。”
齐小康愣了一下，顺着她目光看去。
也许吧。他捏扁了空水瓶，扔进垃圾桶。
舆情渐渐平息，调查也没了后续。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正轨，问题依旧琐碎，电话依旧繁忙。
几天后，齐小康路过一个试点养老站，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正是午间送餐时间，几个老人坐着吃饭。他看了一眼餐盒，换了新的。一个工作人员正耐心地教一位老太太用手环测血压。
老太太学得慢，工作人员也不急，一遍遍重复。
齐小康看了一会儿，转身悄悄离开。
走到门口，阳光有点刺眼。他拿出手机，看到一条新通知：区里要召开年度民生实事推进会，要求各单位汇报进展。
他想了想，回复：「收到。」
然后，他拨通了那个送餐公司负责人的电话：“王经理吗？我齐小康。新餐盒用了？老人反馈怎么样？……好。另外，下周我们可能随机抽查几个送餐点的饭菜温度和质量，提前跟你说一声。”
下一个麻烦，也许还在路上。但至少，手里的电话，还能打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