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民生实事推进会的气氛,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演出。各单位负责人轮番上台,PPT一页页翻过,数字、图表、成果照片,琳琅满目。齐小康坐在靠后的位置,手里捏着U盘,里面存着他准备的讲稿和精简过的数据。
副局长在他前面发言,语调昂扬,将“暖夕工程”和电梯试点列为局里今年的亮点,重点强调了“覆盖率提升”、“群众满意度创新高”。台下掌声适时响起。
轮到齐小康时,他走上台,插好U盘。投影亮起,第一页是“暖夕工程阶段性小结”,没用什么炫目的模板。
他没按副局长定的调子唱赞歌,而是直接切问题:“目前‘暖夕工程’推进中,主要遇到三个难点。一是服务监管穿透力不足,第三方服务质量波动大,考核约束力不够硬。二是社区承接能力达到上限,人少事多,精细化管理难落实。三是部分老人对新生服务模式接受度低,存在‘数字鸿沟’和信任壁垒。”
他展示了几张现场拍的图片:堆在角落未拆封的手环包装盒、送餐车保温箱温度抽查记录、社区工作人员焦头烂额接电话的抓拍。没有修饰,直接,甚至有点刺眼。
台下有些骚动,有人低头交耳。副局长在下面看着他,脸色不太明朗。
“针对这些问题,我们尝试了一些解决办法,比如建立供应商服务质量红黑榜,联动征信体系;试点‘养老管家’岗位,由政府购买服务,下沉社区;组织低龄老人结对帮扶高龄老人,等等。”他继续道,语气平稳,把做的实事一件件摆出来,成效和不足都讲,“目前看,有些方法有效,但还需要更大范围验证和政策支持。真正要打通‘最后一公里’,光靠基层摸索和项目制推动不够,需要更系统性的制度设计。”
他讲完,台下安静了一瞬,然后响起几声零星的掌声。主持会议的领导点评了几句“问题找得准,建议很实在”,便匆匆请了下一位发言者。
散会后,副局长快步走过他身边,没停留,只丢下一句:“一会儿来我办公室。”
齐小康心里沉了一下。收拾好东西,跟着副局长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副局长关上门,没坐,就站在窗前,背对着他。
“小康,你今天会上讲的,都是事实,没错。”副局长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这是什么时候?年度总结!要的是亮点,是成绩!你把那么多困难摊到桌面上,让其他单位怎么看?让区领导怎么想?”
齐小康站着没动:“副局长,问题不说透,下一步支持政策更难要。而且那些问题,兄弟单位肯定也遇到了,只是没人挑明……”
“没人挑明就对了!”副局长转过身,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火气,“就你实在?就你眼里不揉沙子?政治是什么?是平衡!是艺术!你把桌子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工作就好开展了?”
“我不是掀桌子,我是想把桌子支稳点。”齐小康争辩。
“支稳?”副局长嗤笑一声,“你支得稳吗?凭你一个人?还是凭你觉得对的那些大道理?我告诉你,系统里运行,有它自己的逻辑!有时候,模糊一点,迂回一点,效果更好!你这非黑即白的脾气,得改改!”
齐小康喉咙发干,看着副局长,那些堵在胸口的话翻滚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行了,‘暖夕工程’后续的汇报,你别管了。集中精力把电梯试点的收尾工作做好,特别是经验总结,要拔高,要出彩。”副局长挥挥手,语气不容置疑,“出去吧。”
齐小康机械地转身,拉开门,走出去。走廊里的灯光白得晃眼。
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对着电脑屏幕发了很久的呆。屏幕上是还没关掉的PPT,停留在最后一句:“路虽远,行则将至。”
他移动鼠标,点了关闭。没保存。
手机在桌上震,是试点楼微信群。有人发了几张老人聚在电梯口聊天的照片,阳光很好,绿意盎然。下面跟着一句:「齐干部,什么时候再来看看?大家念叨你呢。」
他看着那张照片,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很久,没有回复。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陆续离开。他没动。窗外天色暗下来,城市灯火次第亮起。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林小雨。发来一张糖水铺的新品海报:「芋泥波波奶茶,尝鲜价。慰劳一下碰壁的英雄?」
他看着那条消息,半晌,回复:「今天不了。累。」
过了一会儿,她回:「碰壁正常。别忘了,你手里还有凿子。」
凿子?他苦笑。凿子能凿动这铜墙铁壁吗?
他关掉电脑,拎起包下楼。自行车棚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车还在。他推车出来,却没骑上去,只是推着,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走。
路过报亭,晚报头版标题醒目:“我区民生实事交出亮眼成绩单”。他瞥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街边灯光昏黄,拉长了他的影子。他走过还在施工的地铁口,走过热闹的广场舞人群,走过安静的老社区。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条熟悉的旧巷口。他停下脚步,朝里望了望。方老家的窗户黑着。
他在巷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准备离开。
巷子深处却传来轻微的响动,一点橘红色的火星在黑暗里明灭。是方老,坐在门口小马扎上,抽着烟。
“杵那儿当门神?”方老的声音混着烟味飘过来。
齐小康推车走过去:“方老,还没睡?”
“人老了,觉少。”方老弹了弹烟灰,“看你小子,印堂发黑,又碰钉子了?”
齐小康没说话,把车支在一边,也找了个石墩坐下。
“会上说了几句实话,挨批了。”他简单说了说。
方老吸了口烟,慢悠悠吐出来:“大实话招人烦。自古如此。”
“那就不说了?”
“说,得看怎么说,跟谁说。”方老瞥他一眼,“会上不说,会下说。跟官说数字,跟民说实话。跟你那副局长,你得说‘成绩显著,但仍有提升空间’。跟管钱管编的,你得说‘投入产出比高,亟需加大支持’。跟老百姓,你得说‘我们在努力,但困难不少,大家一起想办法’。”
齐小康听着,没吭声。
“觉得憋屈?”方老问。
“嗯。”
“觉得你那点凿子,凿不动?”方老又问。
齐小康猛地抬头。
方老把烟头摁灭,站起身:“一把凿子凿不动,十把呢?百把呢?你一个人是根钉子,一群人,就能是柄锤子。”
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往屋里走:“回吧。睡不着,就去看看你那电梯口种的绿萝。看看那玩意儿,是怎么一点点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门轻轻关上。
齐小康坐在石墩上,夜风凉凉地吹过。他摸出手机,点开试点楼微信群那张照片,放大,看着那些老人的笑脸。
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通讯录,找到了区委组织部那位副部长的秘书的电话。犹豫片刻,拨了过去。
“喂,李秘书吗?我齐小康。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关于今天会上我提到的‘暖夕工程’系统性困境,我整理了一份更详细的材料,还有一些外地破解类似难题的参考案例,您看方不方便,转呈部长参考一下?”
电话那头有些意外,但还是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的闷气似乎散了一些。
他站起身,推起自行车。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凿子不够,就去找锤子。一把不够,就凑十把。
路还长,但总得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