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凡跟着那道士进了隔壁房间,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赵火儿正蒙着眼坐在床沿,听到动静,身子一僵,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那酒鬼道人却没靠近,只是绕着她走了两圈,鼻子在空气里用力地嗅着,像一头寻找松露的野猪。
“啧,啧啧……”
他嘴里发出黏腻的咂嘴声,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放出贼光,上下打量着赵火儿,仿佛在看一块上好的五花肉。
“好!好啊!血气旺盛,根骨清奇,杀性内敛,神意自生……妙,甚是妙啊!”
他说着,嘴角竟隐隐有亮晶晶的液体要流下来。
赵火儿虽看不见,可那股子混杂着酒气、汗臭和一种说不清的、令人作呕的贪婪气息,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滚开!”她厉声喝道,声音里满是戒备与厌恶。
酒鬼道人非但不恼,反而抚掌大笑:“哈哈哈!性子够烈!够辣!配得上这副天生的剑胎,绝配!绝配啊!”
李不凡站在门口,只觉得一阵头痛。
他想开口缓和气氛,可这道士疯疯癫癫,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任何算计在他面前都显得可笑。
“道长……”
“你闭嘴!”酒鬼道人头也不回地打断他,“这没你的事。我在跟我徒弟说话。”
他说着,竟又朝赵火儿凑近了一步。
赵火儿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将手中的短刀“呛”地一声拔出半截。
“我再说一遍,滚!”
“你要拜我为师。”酒鬼道人笃定地说,语气不容置疑。
“我就是死,瞎一辈子,也绝不会拜你这种疯子为师!”赵火儿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不凡扶着额头,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事?请来一尊大神,结果人家根本不理会他这个“请神”的,反而快把要保护的人给逼疯了。
想赶走?他没那个实力。
想留下?看样子赵火儿宁愿跟他拼命。
这笔买卖,从一开始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接下来的几天,李不凡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酒鬼道人说到做到,真的开始“教”赵火儿了。
只是这教法,匪夷所思。
他从不提什么招式、心法,第一天,便将眼睛还没好利索的赵火儿带进了客栈后院的一片小树林里。
“你不是能闭着眼睛打架吗?”酒鬼道人靠在一棵树上,灌了一口酒,“那今天,你就闭着眼睛走路。”
赵火儿的眼睛本就蒙着布条,闻言冷笑:“你耍我?”
“耍你?”道人嘿嘿一笑,“老道我让你‘看’。不是用你的眼珠子,是用你的皮,你的肉,你的骨头。去‘看’风从哪边来,树叶往哪边晃,哪块石头会绊你的脚。”
赵火儿站在林中,一片茫然。
看?怎么看?
她试探着迈出一步,脚下立刻被一截树根绊到,整个人往前一扑,幸好及时稳住。
她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砰!”
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棵树干上,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哈哈哈!”树上传来酒鬼道人幸灾乐祸的笑声,“蠢!太蠢了!你身上明明揣着一座金山,却只会用金子当砖头砸人!连路都不会走!”
羞辱,愤怒,还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憋屈,瞬间冲上了赵火儿的心头。
她习惯了刀刀见血的搏杀,习惯了用最直接的力量解决问题。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这到底算什么功夫!”她忍不住怒吼,“你分明就是在折磨我!”
“折磨?”酒鬼道人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在她脸上,“老道我是在救你的命!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再让你自己练下去,下次就不是瞎眼睛那么简单了,是死!”
说完,他又晃晃悠悠地走开,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继续喝酒去了。
林子里,只剩下赵火儿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一头被困在迷宫里的野兽。
李不凡在不远处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他大概能明白这道士的意图。这是通过剥夺视觉,来强行激发身体的其他感知能力。用他那个时代的理论来说,就是开发本体感觉和空间感知力。
可这种道理,他没法跟赵火儿解释。
就算解释了,这个浑身是刺的姑娘也未必会听。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逻辑和知识,在这个世界,有其无法触及的领域。
第二天,酒鬼道人又换了花样。
他把赵火儿带到镇外的溪流边,递给她一把没有开刃的木刀。
“去,把这水给我斩断。”
赵火儿握着木刀,愣在原地。
斩断水?
这疯子是真疯了。
“你听不懂人话吗?”酒鬼道人躺在岸边的草地上,翘着二郎腿,“去,用你那天的本事,把这溪水,给老道我斩开一道口子。”
赵火儿的胸口剧烈起伏。
她提着木刀,摸索着走到溪边,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刀劈下!
“哗啦!”
水花四溅,浇了她一身。木刀毫无阻碍地穿过水流,除了带起一片水花,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不信邪,一刀又一刀地劈砍。
“哗啦!”“哗啦!”“哗啦!”
溪水依旧在流淌,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徒劳。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猛,从劈砍变成了疯狂的搅动,整个人都状若疯魔。
可水,还是水。
“啊——!”
终于,她崩溃了。她将手里的木刀狠狠扔在地上,冲着酒鬼道人的方向嘶吼:“你就是个骗子!疯子!水怎么可能被斩断!你到底要耍我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和绝望。
酒鬼道人这次没有笑。
他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慢悠悠地走到她身边。
“谁让你斩水了?”他问。
赵火儿一愣。
“老道我让你斩的,”他指着流动的溪水,一字一顿地说,“是这个‘流’。”
“流?”赵火儿完全不明白。
“蠢丫头。”酒鬼道人摇了摇头,眼神里竟有一丝怜悯,“玉不琢,不成器。你自己想吧。”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走了,只留下赵火儿一个人,和那哗哗作响的溪流。
黑暗,冰冷,无助。
赵火儿瘫坐在冰凉的溪水里,任由水流冲刷着她的身体。
蒙眼的布条后面,双眼的刺痛还未完全消退。
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一个需要人照顾的瞎子,一个连水都斩不断的傻子。
李不凡的身影浮现在她脑海。他那永远冷静的眼神,他那周密的计划……自己正在成为他最大的累赘。
不!
她不要!
绝望之中,那天在山道上,闭上眼后“看”到的一切,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那不是眼睛看到的。
那是一种感觉。
她“看”到了敌人身上的气力,像一条红色的线,从脚底贯穿到刀锋。
她斩断了那条线。
疯道士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斩的是‘流’……”
“斩断力……”
力……流……
难道,这溪水里,也有那种“线”?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思绪。
她挣扎着站起来,在水里摸索着,重新捡起了那把被她扔掉的木刀。
她没有再去看岸上的方向,也没有再去听周围的任何声音。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其实她的眼睛本就看不见,但这个动作,像一个仪式,让她将整个心神都沉了下去。
世界,安静了。
不,不是安静。
是换了一种方式,变得“嘈杂”。
风声,水声,远处林中的鸟叫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微的流动。
她“看”到了风的轨迹,在空气中划出柔和的弧线。
她“看”到了脚下溪水的涌动,那不是一片水,而是由无数条、无数股或急或缓的“劲”交织而成的一张大网。
它们互相推挤,互相缠绕,绕过石头,冲刷着泥沙,奔向远方。
原来……这就是“流”?
擂台上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回来了!
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木刀。
这一次,她没有用尽全力去劈砍。
她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在无数条交错的水“线”中,寻找着什么。
就是那里!
在一块卵石的后方,几股水流汇聚,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那里的“线”,纠缠得最紧,也最混乱。
她动了。
手臂仿佛不是自己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手中的木刀,没有带起一丝风声,以一个极其轻柔、极其精准的角度,轻轻地送入了那个漩涡的中心。
“噗。”
仿佛只是刀尖点了一下水面。
然而,就在刀尖触及的那一瞬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以木刀为中心,那一片奔腾的溪流,竟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水流,被无形的力量向两侧排开,在木刀前方,形成了一道半尺宽、清晰可见的……空隙!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下一瞬,被截断的水流才轰然合拢,重新向前涌去。
赵火儿看不见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但她感觉到了。
她感觉到,当刀尖刺入的瞬间,手中所有的阻力都消失了。那股奔腾不休的“流”,被她轻而易举地……切断了。
远处,一直用眼角余光看着这里的酒鬼道人,脸上的醉意和戏谑荡然无存。
他手里的酒葫芦停在嘴边,一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
李不凡也站在更远处的树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狂跳。
那不是物理,不是任何他能理解的科学。
那是……神通。
溪流中,赵火儿依旧保持着出刀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滴水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溪水,还是眼泪。
酒鬼道人看着那个在水中静立的少女,许久,才将酒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吐出几个字。
“无垢剑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