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溪流中悟道之后,赵火儿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股子萦绕不去的暴戾与焦躁,被一种沉静的锋锐所取代。她的话更少了,可当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即便蒙着眼,也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压迫感。
李不凡觉得,她像是一柄终于找到了剑鞘的绝世凶刃。
酒鬼道人的教导方式也彻底变了。
他不再戏谑,不再折磨,脸上的疯癫之色收敛了许多。他开始一本正经地传授赵火儿一些闻所未闻的口诀。那些口诀拗口晦涩,不讲真气运行,只讲心神如何与天地万物相感应。
“心如明镜,不惹尘埃。风过无痕,水流无声。”
“斩的不是形,是意。断的不是物,是势。”
李不凡在一旁听着,只觉得玄之又玄,完全超出了他的知识体系。可赵火儿却听得懂,不仅听得懂,而且进步神速。
酒鬼道人让她去听风中落叶的轨迹,她半个时辰后,便能用一根树枝,在叶片落地前将其精准地点落。
酒鬼道人让她去感受石头的“静”,她对着一块顽石枯坐一天,再睁眼时,竟说她“看”到了石头内部细密的纹路和裂痕。
李不凡再也无法用“开发本体感觉”这种现代科学理论来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根本不是训练,这是点化。
赵火儿的进步,快得让酒鬼道人这个“师傅”都时常陷入沉默,只是一个劲地猛灌葫芦里的酒,眼神复杂。
有了这位深不可测的道人同行,接下来的路途,出奇的平静。再没有不开眼的山匪路霸前来送死,沿途的驿站官差,看见他们这古怪的三人组合,也都远远避开。
半个月后,当远方龙虎山那如龙似虎的山脉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赵火儿眼上的布条也终于可以拆下了。
阳光重新映入眼帘,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山是青的,天是蓝的。可不知为何,在她眼中,这世界又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能看到风吹过树梢,空气中留下的淡淡轨迹。她能看到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周围的气流是如何绕着它走。
她的眼睛,好像真的能“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了。
“好了,丫头,老道的任务完成了。”
酒鬼道人毫无征兆地开口,打断了赵火儿的惊奇。他将最后一口酒喝干,把酒葫芦往腰间一别。
“就到这吧,你们上你们的山,老道我,也该去寻我的酒了。”
赵火儿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李不凡。
李不凡心中一动,却没说话,只是对着酒鬼道人拱了拱手:“道长高义,此番恩情,李某铭记在心。”
“别。”酒鬼道人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转向李不凡,忽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小子,老道我问你,你可知这小女娃是‘无垢剑胎’吗?”
李不凡心头一跳。
“晚辈,未曾听闻。还请道长指教。”
酒鬼道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像是在看一个守着金山却懵然不知的傻子。
“寻常剑胎,观的是活物气机,人心杀意。能洞悉敌人力量的流转,看破招式变化。百年一遇,已是天纵奇才。”
他顿了顿,目光瞥向不远处正活动着手脚的赵火儿。
“可你身边这女娃……她不一样。”
“她观的是天地之流,万物之理。流水有脉,山石有纹,在她眼中,皆是可斩断的‘线’。她斩水,斩的不是水,是水奔流不息的‘势’。这已非人力,近乎于天道了。”
李不凡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他想起了赵火儿在溪流中那惊世骇俗的一刀。
原来……是这样。
“这种体质,千年不出一个,名为‘无垢剑胎’。”酒鬼道人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敬畏的感慨。
“老道我……何德何能,敢称其师?”
李不凡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引以为傲的算计和布局,在这样近乎神迹的天赋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他一直试图掌控一切,却发现自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从未真正看透过。
那边,赵火儿已经走了过来。
她虽然没听到两人的对话,却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这些天的相处,早已让她对这个疯癫的道士,从最初的厌恶,转为了深深的敬畏。
她对着酒鬼道人,郑重地躬身一拜。
“道长,多谢您的指点。这份恩情,赵火儿没齿难忘。将来若有差遣……”
“打住!打住!”
酒鬼道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跳开,连连摆手。
“丫头,你这一拜,老道我可受不起,会折寿的。”
他嘿嘿一笑,恢复了几分疯癫的模样,“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他付酒钱,我保平安,顺便帮你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现在,酒钱的情分尽了,咱们两清了。”
赵火儿直起身,还想说什么,却被酒鬼道人打断。
“你的路,得自己走。老道我教不了你什么了。”他深深地看了赵火儿一眼,“记住,你能看穿万物之‘理’,也能看透人心之‘虚’。以后,别再那么容易被人骗了。”
说着,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李不凡。
李不凡面不改色,心中却是一凛。
“江湖路远,好自为之吧!”
话音未落,酒鬼道人身形一晃,像是没有重量的影子,向后飘出数丈,几个起落间,便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来时疯癫,去时潇洒,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风吹过,只剩下李不凡和赵火儿两人,立在原地。
“他……就这么走了?”赵火儿喃喃自语,眼神里有些失落。
李不凡没有回答。
他看着身旁的少女,阳光下,她的侧脸轮廓分明,一双恢复了神采的杏眼,此刻正凝望着远方,清澈的眼眸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光线在流动。
无垢剑胎……
观天地之流,斩万物之理……
李不凡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亲手从杭州城带出来的这颗“棋子”,已经彻底超出了棋盘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