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道人走了,走得干脆利落,像一阵风刮过,没在世上留下半点痕迹。
可他留下的人,却变了。
李不凡看着走在身旁的赵火儿,一种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还是那个身形矫健、眉眼锐利的少女,可身上那股子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断敌人喉咙的野性,却收敛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
像一池深潭,表面无波无澜,底下却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暗流。她的眼睛,那双曾燃烧着火焰的杏眼,如今清澈得能倒映出天光云影。偶尔转动时,李不凡甚至有种错觉,她看到的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自己体内血液的流动、心跳的节律。
无垢剑胎……观天地之流,斩万物之理。
酒鬼道人的话,如同一根刺,扎进了李不凡引以为傲的逻辑世界里。他习惯了计算,习惯了布局,习惯了将一切人和事都当成可以量化的筹码。
可赵火儿,这颗他亲手从杭州带出来的棋子,已经跳出了棋盘,变成了一个他无法理解、无法计算的变量……。
这种失控感,让他很不舒服。
“在想什么?”赵火儿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想前面的路。”李不凡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赵火儿“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她只是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连绵起伏的山脉。阳光下,山势雄奇,宛如龙盘虎踞,一股无形的威严气象扑面而来。
那就是龙虎山。
越是靠近,山道上的气氛就越是肃杀。
通往上清镇的关隘前,赫然设立了一处关卡。十几个身穿元廷制式皮甲的兵丁,手持长矛,与另外七八个身穿八卦道袍、背负长剑的年轻道士,混杂在一起,共同盘查着过往的行人。
官兵盘查路引,道士则审视每一个人的精气神,目光锐利,显然是内家好手。这种官匪……不,官道合流的场面,让许多行脚商和香客都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喘气。
李不凡神色不变,牵着马从容上前。
一名道士伸手拦住去路,眼神在他和赵火儿身上一扫,带着几分审视:“二位何人?来龙虎山所为何事?”
李不凡翻身下马,对着那道士行了一个标准的道家稽首礼,不卑不亢地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纸包好的文书,递了过去。
“无量天尊。贫道李不凡,乃江州德安府玉虚观观主,奉命前来上清宫朝觐。”
这身份,是钱若水和苏涟漪动用“天驭斋”的关系,费了大力气才弄来的。玉虚观是龙虎山正一道下属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分观,观主多年前就已云游不知所踪,正好被李不凡拿来顶替。
那道士狐疑地接过文书,展开细看。文书上的朱红大印和繁复符记做不得假,他脸上的戒备稍缓,但目光依旧没有放松。
“玉虚观的李道长?”他上下打量着李不凡一身的风尘仆仆,“贫道张少阳。观中近日戒严,盘查得紧,道长见谅。”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赵火儿,眉头微皱:“这位是?”
“贫道的护法弟子,赵火儿。”李不凡面不改色地胡诌,“自幼随贫道修行,不善言辞。”
赵火儿配合地低下头,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可她的心神,却完全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感知中。
在她的“视野”里,眼前这个叫张少阳的道士,身上有一股锐气,像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而他身后的那些道士,虽然也都气机勃勃,却隐隐分成了两拨,彼此间泾渭分明,仿佛油和水,互不相融。
张少阳检查完文书,又递给旁边的元兵头目看了一眼,那头目草草扫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正一门下,当守清规,勿在镇上生事。”张少阳将文书还给李不凡,冷冷地叮嘱了一句,便侧身让开了道路。
“多谢道长。”
李不凡牵着马,带着赵火儿,波澜不惊地走过了关卡。
一入上清镇,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与山下的凋敝不同,镇上青石铺路,两侧店铺林立,酒楼、客栈、法器铺、丹药房,应有尽有,往来行人摩肩接踵,竟是一派畸形的繁华。
只是这繁华之下,暗流汹涌。
镇上的行人,明显地分成了三六九等。最多的是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道士,他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对路边的普通百姓不屑一顾。其次是些富商大贾和江湖豪客,来此或求取符箓,或寻仙访道。而数量最多的,却是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蜷缩在墙角,用麻木而敬畏的眼神,看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我们住哪?”赵火儿轻声问。
“就那。”李不凡指向镇子正中心,最宏伟的一座三层木楼,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天师客栈。
要打探消息,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安顿下来后,李不凡并没有急于行动,只是要了一壶茶,和赵火儿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静静地观察着楼下大堂里的动静。
赵火儿天生就是混江湖的料,不过半个时辰,就从店小二的闲聊和客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将龙虎山如今的局势摸了个七七八八。
“那个张少阳,是天师的儿子张玄策的人。”赵火儿压低声音,用筷子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他们主张道门清修,不该和朝廷走得太近,在山上算是‘守旧派’。”
她又在旁边画了另一个圈:“还有一派,以大长老张玄陵为首,觉得应该接受元廷的册封,换取龙虎山的发展壮大,算是‘维新派’。两派的人,在镇上见了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李不凡点了点头,这与栖云子和他说的相差无几。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左中右。
就在这时,楼下大堂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长老为本门发展殚精竭虑,难道还有错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中气十足。
“哼,发展?是顶着正一道的招牌,去给鞑子当看门狗吧!”另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立刻反唇相讥,“老天师若是还在,岂容你们这般折辱祖师门楣!”
“放肆!”
“张玄陵他背弃祖师遗训,谄媚逢迎,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似乎是拍了桌子,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剑拔弩张。
李不凡和赵火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这龙虎山内部的矛盾,已经激烈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
楼下的争吵最终没有升级成动手,在客栈掌柜的连声劝解下,两拨人马各自冷哼一声,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赵火儿却皱起了眉。
“不对劲。”
“怎么?”李不凡问。
“刚才楼下吵架的时候,我特意看了。”赵火儿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除了那两拨人,大堂角落里,还坐着三个人。他们穿着一样的藏青色道袍,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不凡心中一动:“你看出了什么?”
“那三个人……”赵火儿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感觉,“很奇怪。守旧派的人,气机像火,一点就着。维新派的人,气机像水,绵里藏针。可那三个人,身上却带着一股……又麻又燥的感觉,像是夏日雷雨前的天空。”
雷雨前的天空?
李不凡的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难道说,在这两派相争的棋盘上,还藏着第三方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