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
就在李不凡与赵火儿踏入上清镇的前一日,一支迥异于任何商队或官府仪仗的队伍,如同一柄沉默的铁锥,凿开了龙虎山千百年来的宁静。
队伍不长,却肃杀得让人窒息。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旌旗招展,只有数十名身披暗色铁甲、头戴笠形盔的骑士,簇拥着一辆宽大的黑漆马车。这些骑士个个身材魁梧,面容冷峻,腰间的弯刀和背上的弓囊,都透着一股只有在尸山血海中才能浸泡出的煞气。他们的马匹,皆是神骏非凡的北地良驹,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不是杂乱的“哒哒”声,而是一种沉重而富有节律的“咚、咚、咚”,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车队直入上清镇,对沿途所有的官兵和道士视若无睹,径直驶向了镇子最深处,一处寻常香客绝无可能踏足的禁地——天师别院。
车帘掀开,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
他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身穿一件看似寻常的深蓝色蒙古袍,腰间束着一条镶金玉带。他的身形并不如身边护卫那般雄壮,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面容兼具草原的轮廓分明与中原士人的儒雅,一双眼睛深邃如夜空,仿佛能洞悉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他便是伯颜。
当今元廷中书省平章政事,札剌儿氏的骄傲,元世祖忽必烈麾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没有入住官驿,也未理会龙虎山掌门大殿的迎接,直接将这处为历代天师静修所建的别院,变成了自己的行辕。
命令,在半个时辰内传遍了龙虎山的每一个角落。
“平章政事伯颜大人有令,龙虎山三代以内所有主事道长,即刻前往天师别院议事,不得有误!”
一时间,整座龙虎山风声鹤唳。
天师别院内,气氛压抑得如同雷雨前的天空。
大长老张玄陵、天师之子张玄策,以及龙虎山各宫各观的当家人,数十位在外面跺跺脚整个江南道门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此刻却都正襟危坐,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他们面前,伯颜安然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清茶,仿佛他才是这座道家圣地真正的主人。
直到所有人都到齐,他才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却让在场所有道长的心都跟着一跳。
“诸位道长,不必拘谨。”伯颜开口了,他的汉语字正腔圆,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本官此次前来,是为传达大元皇帝陛下的口谕。”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丝帛,并未展开,只是轻轻放在桌上。
“陛下久闻龙虎山乃道门正宗,人杰地灵。然,自三十五代张宗演天师羽化之后,天师之位悬空已久,此乃道门之憾,亦是天下之憾。”
听到这里,以张玄陵为首的“维新派”道士们,眼中精光一闪。而张玄策和他身后的“守旧派”们,则面沉如水。
伯颜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为彰显大元皇帝对道门的恩宠,陛下有旨:龙虎山,须在十日之内,选出第三十六代天师。”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不等众人反应,伯颜又抛出了一个接一个的重磅炸弹。
“新任天师,将由朝廷册封为‘嗣汉天师’,赐二品银印,官身等同朝中大员!”
“新任天师,将总领江南三路所有道教事宜,凡宫观修建、道官任免,皆由天师府一言而决!”
“新任天师一经册立,龙虎山本山及名下所有道产,永免一切赋税!”
轰!
如果说第一句话是惊雷,那后面这几句,简直就是天火降世,将所有道士心中那点矜持和淡泊,烧得一干二净!
二品银印!这是何等尊荣?自唐朝以来,道门从未有过如此高的政治地位!
总领江南道教!这意味着龙虎山将一跃成为江南所有道派的执牛耳者,权柄之大,难以想象!
永免赋税!这是最实在的好处,能让龙虎山的发展再无后顾之忧!
巨大的诱惑,像一桶滚油,瞬间泼进了龙虎山内部早已燃起的矛盾之火中。
“天恩浩荡!”大长老张玄陵第一个站了起来,激动得满面红光,他对着伯颜深深一揖,“贫道张玄陵,代龙虎山上下,谢陛下隆恩!我等定当不负圣望,尽快推举出德才兼备的新天师,光大道门!”
他话里“推举”二字,咬得极重。
“荒唐!”一声怒喝,张玄策猛地拍案而起,双目赤红地瞪着张玄陵,“天师之位,自祖天师起,便是我张氏嫡传!何时轮到外人‘推举’?张玄陵,你是想数典忘祖吗!”
张玄陵脸色一沉,冷笑道:“玄策师侄,此言差矣!如今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陛下看重的是我龙虎山的将来,而不是什么陈腐的规矩。天师之位,能者居之,方能带领我龙虎山走向辉煌!”
“好一个能者居之!”张玄策怒极反笑,“我看不是能者居之,而是谁最会向朝廷谄媚逢迎,谁就能当这个天师吧!”
“放肆!张玄策!”
“我就要说!你这等背弃祖师遗训,贪图名利之徒!”
“你……”
两派人马当即吵作一团,唇枪舌剑,唾沫横飞,若非伯颜还在此处,恐怕立刻就要上演全武行。
整个别院,乱得像个菜市场。
唯有伯颜,始终稳坐如山。
他端起茶杯,又轻轻啜饮了一口,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直到两派人马吵得声嘶力竭,他才不紧不慢地将茶杯放下。
“咚。”
又是一声轻响。
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聚焦到这个掌控着他们命运的男人身上。
伯颜环视一周,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淡然的笑容。
“看来,诸位对于谁是‘天命所归’,颇有争议啊。”
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也没有做出任何裁决,只是轻飘飘地说道:“大元皇帝仁德,不欲干涉道门内部的神圣传统。既然有的认为嫡传乃是天意,有的觉得贤能才是天选……”
他顿了顿,目光在张玄策和张玄陵的脸上一一扫过,那眼神,像是在看两只关在笼子里,即将要被放出去互相撕咬的猛兽。
“……那不如,就让事实来说话。”
伯颜将那卷黄绢轻轻往前一推,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本官,只负责将陛下的恩典带到。至于这恩典最终花落谁家,那是你们龙虎山自己的事。”
“天命,不是说出来的。”
“是争出来的。”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看都未再看满堂神色各异的道士们一眼,径直向后堂走去。
“十日之后,本官会在此处,亲自为新任天师加冕授印。望诸位,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的人影已经消失在屏风之后。
留下的,是一屋子死一般的寂静,和每个人眼中燃起的、名为欲望的熊熊烈火。
伯颜将选择权,又抛回给了龙虎山。
但他点燃的这把火,却足以将这座千年道山,烧得天翻地覆。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团结的、强大的龙虎山。
他要的,是一个分裂的、内耗的、最终不得不彻底倒向大元的龙虎山。一个能被大元,能被忽必烈牢牢攥在手心里的,听话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