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天师别院内却比他来时更加死寂。
那卷明黄色的丝帛,静静地躺在桌案中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欲望的火焰被彻底点燃,再无遮掩。
“张玄陵!你当真要背叛祖师!”
“玄策师侄,识时务者为俊杰!祖师爷若是在天有灵,也绝不希望看到龙虎山就此沉寂!”
“你这是贪图富贵,谄媚朝廷!”
“这是为我龙虎山谋万世基业!”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为猛烈的爆发。两派人马再也按捺不住,指着对方的鼻子怒声斥骂,原本清净庄严的别院,彻底沦为了叫骂不休的菜市场。
若非那数十名煞气未散的蒙古骑士依旧如雕塑般立在院中,恐怕早已血溅当场。
……
天师客栈,上房。
窗户开着一道缝,龙虎山上那股压抑又狂躁的气息,仿佛顺着风,一丝丝地渗了进来。
赵火儿盘膝坐在榻上,那块蒙眼的黑布早已取下,但她双目依旧紧闭。
“整座山……都乱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气机驳杂,像是几十口烧开的锅,蒸汽到处乱窜,随时都要炸开。”
李不凡站在窗边,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天师府方向。
如同栖云子猜想的一样,朝廷果然插手了。
伯颜这一手,堪称阳谋的极致。
他不偏袒任何一方,只是抛出一个大到无人能够拒绝的诱饵,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鱼儿们自己往钩上撞,互相撕咬。
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要的,从来不是降服龙虎山,而是彻底瓦解它,然后将它的骨头拆散,重新拼成一个对大元朝廷俯首帖耳的工具。
“乱,才好。”李不凡的声音很平静,“水浑了,才能摸鱼。”
赵火儿睁开眼,那双眸子清亮得不似凡人,她能“看”到李不凡周身那股沉静如渊,却又暗流涌动的气场。
“你要插手?”
“不,”李不凡转过身,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我要的是,给这锅滚油,再添一把火。”
他走到桌边,从怀中取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
这是苏涟漪和钱若水动用“天驭斋”遍布江南的商路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他伪造出的身份文书——江西路境内,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玉虚观”的观主度牒。
一个无足轻重,却又身份清白,足以在道门内部说得上话的身份。
“火儿,你留在这里,替我盯着那伙人。”李不凡的目光扫向楼下大堂的一角。
那里,之前被赵火儿察觉到的第三方道士,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
李不凡不再多言,推门而出。
他要见的,是这场风暴的中心,也是最薄弱的一环——天师之子,张玄策。
……
一处偏僻的静室,檀香袅袅。
张玄策面色憔悴地坐在蒲团上,昨天从天师别院的争吵中脱身,只觉得心力交瘁。
门外传来通报,说是一位来自玉虚观的李观主,有要事求见。
他本不想见任何人,但对方在拜帖中只写了一句话:“欲守祖业,当行雷霆。”
“雷霆”二字,像针一样,刺进了他的心里。
“让他进来吧。”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李不凡一袭素白长衫,缓步走入。他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天师之子。
“你就是李观主?”张玄策打量着他,眼前这人气息内敛,眼神深邃,不像是个寻常小道观的观主。
“玄策道长,”李不凡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就要输了。”
张玄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什么意思!”
“元廷设局,以利诱之,维新派势大,又有大长老张玄陵这等长袖善舞之辈。十日之内,他若不能将天师大印拿到手中,就算他无能。”李不凡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只有嫡传的名分,可这名分,在元廷画出的大饼面前,一文不值。守旧派看似人多,实则人心惶惶,不过是乌合之众。你凭什么跟他们斗?”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扎在张玄策最痛的地方。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因为李不凡说的,全是真的。
“我……我绝不会让张玄陵那等小人得逞!”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哦?你打算怎么做?”李不凡的眼神透着一丝审视,“继续在议事时与他争吵?还是指望那些守旧派的叔伯们为你拼命?别傻了,他们守的是规矩,不是你张玄策。一旦张玄陵许诺给他们足够的好处,第一个抛弃你的,就是他们。”
“你!”张玄策被这毫不留情的剖析激得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你甚至……连天师一脉最根本的五雷正法,都无法施展,对吗?”
李不凡这句轻飘飘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张玄策的天灵盖上。
他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着李不凡,眼神里满是惊骇与羞愤。
这是龙虎山上的秘密,也是他迟迟无法继任天师之位的根本原因!此人是如何得知的?
“若非如此,天师之位,何至于悬空至今?”李不凡淡淡道,“这并非什么秘密,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推论。”
张玄策颓然坐倒,所有的骄傲和倔强,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他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只剩下满心的绝望。
“你……你来就是为了羞辱我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不,我是来给你指一条路。”
李不凡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伯颜和张玄陵,把这场争斗变成了政治,变成了交易。这是他们的领域,你进去,必死无疑。”
“所以,不要跟他们玩了。”
张玄策茫然地抬起头。
李不凡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把棋局,从他们熟悉的棋盘上,拖出来,拖到我们的棋盘上来!”
“既然他们一个讲‘贤能’,一个讲‘时务’,那不如,就用最古老,也最公平的方式来决定。”
“论法!”
“三场论法,定天师之位!”
“论法?”张玄策喃喃自语,眼神中透出一丝迷茫。
“第一场,比符箓!”李不凡伸出一根手指,“考验基本功,此乃道法之基石。守旧派无法反对,维新派若是不敢,便是心虚!”
“第二场,比斋醮!”李不凡伸出第二根手指,“考验沟通天地之能,此乃道门之核心。张玄陵自诩能带领龙虎山走向辉煌,若连斋醮科仪都不敢比,岂非笑话!”
“第三场……”李不凡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张玄策,“比雷法!”
“将所有赌注,都压在这一场上!用天师一脉代代相传的无上道法,决定最终的归属!”
这个提议,如同一道惊雷,在张玄策的脑海中炸响。
他心潮澎湃,却又瞬间冷却下来,苦笑道:“可我……我根本用不了五雷正法……”
“那不重要。”李不凡打断了他。
“重要的是,这个提议,无人能够拒绝!”
“它回归了道门传统,堵住了所有守旧派的嘴!它考验的是真正的道法,让自诩高明的维新派骑虎难下!他们若是拒绝,就等于当着天下道门的面,承认自己道法不精,只是投机取巧之辈!”
“至于伯颜……”李不凡冷笑一声,“他乐见其成。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两只狗换了个方式撕咬而已,他甚至会觉得更有趣。”
李不凡俯下身,凑到张玄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提议,当成是你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
“你要用最决绝,最骄傲的姿态,向整个龙虎山,向张玄陵,发起挑战!”
“你要告诉他们,天师之位,不是靠嘴皮子争来的,不是靠向朝廷摇尾乞怜换来的!”
“是靠道法,靠雷霆,堂堂正正,打下来的!”
李不凡的话语,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将张玄策心中那点熄灭的火星,重新吹成了燎原之火。
懦弱和绝望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是啊,已经输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赌的?
张玄策缓缓站起身,原本温润的眼眸中,燃起了两团火焰。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