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内,檀香已尽,余烬无声。
张玄策那双燃火的眸子,死死盯着李不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到底是谁!”
李不凡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与恨意。
“庐山,栖云观,玄尘子座下弟子。”
“我的仇人,是伯颜。”
他的怒火瞬间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同情与警惕。
“全真教?”张玄策的眉头紧锁,“伯颜此番扶植我正一道,正是为了打压你们全真教的势力。你……为何要帮我?”
这话说得直白,也点明了最核心的矛盾。
“帮?”李不凡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还难看,“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山道上巡逻的蒙古兵士,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
“伯颜的手段,你已经见识过了。他今天能用天师之位作饵,引你们自相残杀,明天就能用同样的法子,让整个江南道门都变成他手里的提线木偶。”
“张玄策,我不想龙虎山,成为下一个长春宫。”
“更不想这天下,再有第二个栖云观。”
长春宫如今虽仍是全真领袖,却早已被朝廷渗透得千疮百孔,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名为尊崇,实为囚笼。
而栖云观,则是不听话的下场。
这两句话,像两柄重锤,狠狠砸在张玄策心上。他那点因派系之别而生的疑虑,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是啊,伯颜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兴盛的龙虎山,而是一条听话的狗。
今日投靠了朝廷,得了二品银印,看似风光无限。可他日若是稍有不从,那把屠戮了栖云观的刀,便会架在龙虎山的脖子上。
“我凭什么信你?”张玄策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仍想抓住最后一丝理智。
“你不用信我。”李不凡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你只要想清楚,除了这条路,你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平缓,却更具穿透力。
“我来之前,查过你。你八岁通读道藏,十五岁符箓之术已不输观中长老,斋醮科仪更是尽得张天师真传。若论道法根基,整个龙虎山,无人是你对手。”
李不凡的话,让张玄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所以我才提议论法。”李不凡步步紧逼,“将战局拖到你最擅长的领域。符箓,斋醮,这两场,你有必胜的把握。只要赢下两场,天师之位便是你的!”
张玄策的呼吸急促起来,被李不凡描绘的前景所引诱,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让他瞬间又坠回冰窟。
他面色惨白,苦涩地摇了摇头:“没用的……第三场是雷法。我……”
他终是说出了那个让他备受煎熬的秘密。
“家父仙逝之时,我……我因年少气盛,与他争执,负气出走,并不在山中。”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与悔恨。
“五雷正法,需口口相传,心印相授。我……错过了最后一关。这两年,我日夜参悟,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这才是天师之位悬空的真正原因。
这亦是他内心最深的痛楚与羞耻。
“所以,比试雷法,又有何意义?”张玄策颓然坐倒,“张玄陵他们巴不得如此,这恰恰证明了我名不副实,是个废物。”
“谁说一定要施展?”李不凡反问。
张玄策猛地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只要赢下前两场,就已立于不败之地。”李不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至于第三场,就算你前面输了,我也有办法让你赢。”
“什么办法?”
“现在不能说。”李不凡摇了摇头,“你只需要相信,第三场,我们必胜。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拿出天师之子的骄傲,把这个局,给我做起来!”
看着李不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张玄策心中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人来历不明,计划疯狂,处处透着诡异。
可内心深处那团被压抑许久的火焰,却又被他重新点燃。
赌!
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不能赌的!
“好!”张玄策站起身,眼中的懦弱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就按你说的办!”
……
次日,天师府议事大殿。
龙虎山各宫观主事之人齐聚一堂,气氛依旧剑拔弩张。李不凡利用自己的身份也混在其中。
大长老张玄陵正与几位维新派的道长商议着如何分配伯颜许诺下的利益,言语间已然将自己当天师待之。
守旧派的道长们则个个面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殿门大开。
张玄策一袭白衣,昂首而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与昨日的憔悴颓唐不同,今日的他,虽依旧瘦削,脊梁却挺得笔直,眉宇间那股温润之气尽数敛去,只余下逼人的锋锐。
“诸位师叔、师伯。”张玄策环视全场,声音清朗,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天师之位,乃我道门之根本,非同儿戏!”
张玄陵眉头一皱,冷哼道:“玄策师侄,此事已有定论,何必多言。”
“定论?”张玄策冷笑一声,目光直刺张玄陵,“是向朝廷摇尾乞怜的定论,还是数典忘祖的定论?”
“你!”张玄陵勃然大怒。
不等他发作,张玄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鹤唳九霄!
“我龙虎山天师,承继的是道法,不是官位!”
“今日,我张玄策,以三十五代天师之子的名义,向大长老,向所有同门,发起挑战!”
“我们不争权,不争利,只论道!”
他伸出三根手指,声如洪钟。
“三场论法,定天师之位!”
“第一场,比符箓!”
“第二场,比斋醮!”
“第三场,比雷法!”
“敢不敢应战!”
一番话,掷地有声,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守旧派的道长们先是一愣,随即个个面露激动之色。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回归道门传统,用真正的道法一决高下!
维新派的众人则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一向温吞的张玄策会如此刚烈。这三场比试,前两场他们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若是拒绝,岂非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道法不精,只是投机取巧之辈?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张玄陵。
张玄策的眼神更是咄咄逼人,他要的就是将张玄陵逼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张玄陵脸上的怒气缓缓收敛,竟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随即,他抚掌笑道:“师侄有此雄心,实乃我龙虎山之幸。论道法,正本清源,贫道岂有不应之理?”
他非但没有拒绝,反而满口赞许。
张玄策心中一凛,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听张玄陵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师侄所言,正合我意。说来也巧,为显我龙虎山道法精深,迎接天师册立大典,贫道已命人在后山演法台洒扫布置,准备举办一场小小的法会。”
“如今看来,倒是省事了。”
“论法的会场,早已备下。”
此言一出,张玄策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
李不凡,端着茶杯的手也猛地一滞。
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毫无所觉。
心中,一片冰寒。
算错了!
自己以为是釜底抽薪,却没想到,对方不仅预判了,甚至连场地都提前准备好了!
李不凡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栖云观被大火吞噬的画面,那烧焦的梁木,那绝望的哭喊……
不行!
这一次,绝不能再让那样的悲剧,在自己眼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