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法台设在后山一处开阔的断崖上,云雾缭绕,山风猎猎。
龙虎山各宫观的道士分列两侧,泾渭分明。
一边是以张玄陵为首的维新派,他们神色轻松,胜券在握。另一边,则是守旧派的道长们,簇拥着面色凝重的张玄策,人人脸上都带着一丝被逼上梁山的悲壮。
高处,伯颜端坐于临时搭建的华盖之下,身边亲卫林立,如同一尊俯瞰斗兽场的君王,眼神里满是玩味。
“第一场,比符箓。”
随着知客道人一声高喝,论法正式开始。
张玄陵缓步走到法台中央,取出一张黄纸,朱砂,狼毫。他没有丝毫花哨的动作,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笔走龙蛇,一道“清心符”转瞬即成。
符成,他屈指一弹,黄纸无火自燃,化作一缕青烟,飘散在空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尽显大家风范。但台下懂行的人都看得出,这道符,灵光内敛,威力平平,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维新派的道士们有些骚动,显然对大长老的“保留实力”感到不解。
轮到张玄策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台前。巨大的压力让他指尖微微发颤。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李不凡昨夜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
“将战局拖到你最擅长的领域。符箓,斋醮,这两场,你有必胜的把握。”
对,这是我的领域!
张玄策猛地睁开眼,所有的紧张和不安瞬间被一种属于天师血脉的骄傲所取代。
他没有用桌上的朱砂,而是并指如剑,在自己左手掌心一划,鲜血渗出。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那张黄纸上疾速勾勒。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口中念念有词,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奇特的韵律。
“敕!”
随着他最后一笔落下,一声低喝。
整张符箓瞬间金光大盛,一股沉重如山的气息从符纸上轰然散开!
嗡——
演法台下的山石发出一阵低沉的共鸣,众人脚下的大地,竟也跟着微微震颤起来!
“是……是镇山符!”
“以精血画符,引动山峦地气!这……这是天师才有的手段!”
守旧派的道长们激动得满脸通红,几乎要跳起来。
高下立判!
张玄陵画出的,是“术”。
而张玄策画出的,是“法”!
第一局,张玄策,胜!
震天的欢呼声中,张玄策看着自己掌心的符箓,感受着那股与龙虎山地脉相连的磅礴力量,胸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原来,我不是废物。
原来,父亲传给我的,远不止那些枯燥的经文。
他赢了,赢得干净利落,赢得理所当然。
短暂的休息后,第二场比试开始。
斋醮科仪。
这一场,比的是与天地神灵沟通的能力。
巨大的胜利让张玄策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破釜沉舟的挑战者,而是背负着全派希望的捍卫者。
他想赢,他必须赢!
只要再赢下这一局,天师之位就唾手可得!
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成了最致命的毒药。
他踏上法坛,开始起坛作法。禹步,本应沉稳如山,此刻却显得有些虚浮;掐诀,本应变化由心,此刻却有了一丝僵硬。
最关键的,是咒言。
他脑子里塞满了胜利的渴望和对第三场雷法的担忧,心神不宁,念出的咒言自然也乱了章法。
法坛之上,香烟袅袅,却只是随风飘散,毫无凝聚之意。他请神的青词念了三遍,回应他的,只有几缕拂过脸颊的山风。
尴尬,死一般的尴尬。
守旧派道长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张玄策的脸,则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冷汗浸透了道袍。
他搞砸了。
就在此时,张玄陵对着身后几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道士点了点头。
那几人,正是赵火儿在客栈中感应到的第三方势力!
他们一言不发,越众而出,分立法坛四方。四人气息诡异,脸上毫无表情,如同木偶。
他们脚踏七星,步法整齐划一,口中吟唱着一种古老而晦涩的音节。
随着他们的吟唱,法坛上原本散乱的香烟,竟像是受到了无形的牵引,开始盘旋、汇聚!
最终,在法坛正上方,那浓郁的香烟竟凝聚成一朵华盖状的祥云,经久不散!
“香云结盖!”
“天呐,他们竟然能做到香云结盖!”
人群中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
这已不是普通的斋醮,而是真正沟通了天地,获得了“上达天听”凭证的体现!
第二局,张玄策,惨败。
一胜一败。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守旧派的道长们个个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公鸡。
而张玄策,他呆呆地站在法坛上,看着头顶那朵由别人造就的“祥云”,感受着周围投来的怜悯、嘲笑、失望的目光。
他像一尊石像,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斗志,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高坐之上的伯颜,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一胜一败,将双方的矛盾与仇恨彻底激化,又让任何一方都无法拥有绝对的权威。无论最后谁上位,都将是一个分裂内耗的龙虎山,一个必须死死依附朝廷才能坐稳位置的天师。
人群中,李不凡的脸色平静如水,但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的手,在袖中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不是在为张玄策的失败而懊恼,而是在为自己看到的一切而恐惧。
一种源于世界观崩塌的恐惧。
镇山符引动山石共鸣,斋醮科仪能让香云结盖……
这些……是真的。
不是障眼法,不是心理暗示,不是利用自然现象的骗术。
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计算,无法用任何现代科学去解释的,真实不虚的力量!
他脑中那个由代码、逻辑和物理定律构筑的精密世界,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缝隙的另一端,是神鬼,是法术,是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
道长,你们是真会法术啊!
原来小丑居然是我自己?
说好的都是封建迷信呢?
说好的能靠领先近千年的知识降维打击呢?
现在,他感觉自己才像是那个被降维打击的。
栖云观的大火,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不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越是出现未知的变量,越是要保持绝对的理智。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穿过绝望的人群,落在了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上。
张玄策已经走下了法坛,如同行尸走肉,双目无神,彻底垮了。
所有人都认为大局已定。
第三场雷法,一个连五雷正法门槛都没摸到的人,怎么可能赢?
李不凡迈开脚步,逆着人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个被绝望吞噬的年轻人。
他走到张玄策面前,后者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结束了……”张玄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我就是个笑话,一个名不副实的废物……”
李不凡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开口。
“结束?”
“不。”
“决战,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