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高耸的铜塔顶端,一缕青烟笔直升起,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一炷敬给天神的香。
而张玄策,就站在那里。
他衣衫尽湿,长发披散,脸色惨白如纸,手中那柄平平无奇的桃木剑,此刻却仿佛承载着九天之上的无上威严。
他,引来了真正的天雷。
他,毫发无伤。
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响彻山巅,那些原本属于守旧派、一直被压抑得抬不起头的弟子们,此刻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边磕头一边高呼。
“恭贺少天师,得承天心!”
“五雷正法!是真正的五雷正法!”
“我龙虎山,当兴!当兴啊!”
欢呼声震天动地,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扬眉吐气的畅快。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玄陵和他身后那些维新派的道士。
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身体筛糠般地抖动着,看着法坛上那个如同神祇般的身影,眼神里只剩下恐惧和绝望。
什么“香云结盖”,什么政治筹码,什么朝廷扶持……
在真正的天地伟力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张玄陵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那身崭新的绛紫色法袍沾满了污秽,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张玄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败得毫无悬念。
人群的另一侧,一直稳坐泰山的伯颜,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阴沉。
他的计划,他精心布置的棋局,被这道从天而降的雷,劈得粉碎。
他要的是一个分裂、内耗、最终只能依附于朝廷的龙虎山。
可现在,他得到了什么?
一个能引动天雷,被数千信徒视为神明,声望达到顶点的天师!
这样的龙虎山,还会听他摆布吗?还会成为元廷的工具吗?
伯颜的手在宽大的貂裘下,死死攥成了拳头。
但他不能无视这道天雷在人心上劈出的巨大裂痕。在道门“天人感应”的传统观念下,张玄策此刻就是“天命所归”。
他若是强行扶持张玄陵,就是公然与“天”作对。
这不仅会激起整个龙虎山的拼死反抗,更会动摇大元朝廷“顺应天命”的统治根基。
这个代价,他付不起。
就在这片狂热与死寂交织的诡异氛围中,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动了。
跌坐在地的张玄陵,忽然像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上了法坛。
“叔父!”张玄策见状,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桃木剑。
维新派的道士们也以为大长老要鱼死网破,纷纷惊呼着想要上前。
可张玄陵却在离张玄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
他没有愤怒,没有怨毒,一张老脸上,竟然是老泪纵横。
“玄策!”他嘶声质问,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悲怆,“你……你为何不早说!为何要瞒着我,瞒着整个龙虎山!”
“你若早能引动天雷,若早能证明自己身负天命,何至于此!何至于让师门分裂,同室操戈!何至于让我这把老骨头,去向朝廷卑躬屈膝,受尽白眼!”
“你知不知道,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龙虎山这千年的基业,不能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啊!”
他捶着自己的胸膛,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原本以为他是个贪恋权位的野心家,此刻才明白,这位大长老,这位张玄策的亲叔叔,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师门。
他选择了妥协,是因为他看不到希望。
张玄策也怔住了,他看着眼前须发凌乱、涕泪横流的叔叔,心中的戒备和怨恨,在这一刻悄然融化。
他想解释,想说自己也是刚刚才……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张玄陵痛哭一场,像是发泄完了所有的压力和委屈,他缓缓直起身,擦了一把眼泪,眼神变得清明而释然。
他对着张玄策,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三场,不必比了。”
“我,认输。”
“从今日起,你,张玄策,就是龙虎山正一道,第三十六代天师!”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台下数千道士,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喝道:
“所有人听令!拜见天师!”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守旧派的弟子们闻言,更是激动万分,叩首高呼:“拜见天师!”
那些维新派的道士,在短暂的错愕后,也纷纷跟着跪倒在地,齐声高喊:“拜见天师!”
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冲散了阴云,震动了山峦。
在角落里,李不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早已被冷汗浸透。
成了。
他,被自己亲手推上了神坛。
就在此时,伯颜动了。
他脸上的阴沉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肃穆与赞许。
他一步步走上法坛,从身旁侍从手中接过一卷明黄色的诏书。
“天心自有定数,真人应运而生。”伯颜的声音洪亮,传遍全场,“本官奉大元皇帝陛下旨意,见证龙虎山新天师继位。今日张玄策真人引动天雷,神威浩荡,实乃天命所归,万民之福。”
他展开诏书,朗声宣读:
“制曰:龙虎山张玄策,道行高深,德配天地,上感天心,下安黎庶。今特授‘嗣汉三十六代天师’,赐二品银印,总领江南道教事,山中田产永免赋税。钦此!”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伯颜亲手将代表着无上权柄的银印和诏书,交到了张玄策手中。
张玄策木然地接过,只觉得那沉甸甸的银印,烫得他手心发麻。
伯颜完成了册封,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对着张玄策拱了拱手:“恭喜天师,贺喜天师。朝廷公务繁忙,本官就不多叨扰了。”
他的政治任务,终究是完成了。
虽然过程和结果与他预想的大相径庭,但龙虎山终究是接受了朝廷的册封,名义上,纳入了朝廷的管辖。
作为一名顶级的政治家,他懂得如何迅速调整策略,将损失降到最低,并为自己找好台阶。
说完,他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然而,就在他走下法坛,与隐在人群中的李不凡擦身而过时,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停下,也没有侧目,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在那张平平无奇的“李道长”脸上一扫而过。
那眼神,冰冷刺骨。
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瞬间刺入了李不凡的心底。
李不凡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知道。
伯颜或许不知道什么是摩擦起电,不知道什么是尖端放电。
但他用他那野兽般的政治直觉,在这场看似天成的神迹中,嗅到了“人”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但他知道,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自己!
伯颜带着他的卫队,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山巅之上,只留下了满山的欢呼,和一个新生的“神明”。
李不凡看着伯颜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被众人簇拥在中央,依旧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玄策,心中没有半分喜悦。
他知道,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刚刚开始。
伯颜不会善罢甘休。
而自己这个窃取了“天威”的凡人,已经被那个大元的剑,给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