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被彻底冻结。高举的鬼头刀悬停在萧望屿颈后寸许。萧望屿惊愕地睁开眼,只看到一个单薄却决绝的背影,用尽全力张开双臂,挡在了他与那柄收割生命的凶器之间。刑场上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那个呼唤着城主名字、如扑火飞蛾般的女子身上。
溥云河再也无法思考。什么律法铁则,什么城主威仪,什么滔天血债,在那个身影面前都轰然崩塌!他像一头被射中心脏的猛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不顾一切地冲下高台!沉重的锦袍下摆绊住了脚步,他踉跄了一下,却毫不停顿,几乎是扑到了江逐月的面前!
四目相对。
她的脸上布满泪痕和污迹,眼神狂乱而痛楚,却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幻的光。她死死地盯着他,嘴唇哆嗦着,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破碎的声音:“云河!住手!你不能杀他们!”
“逐月!”溥云河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恐惧像两股洪流在他胸腔里猛烈冲撞。他猛地伸出双臂,用尽全力将这个日思夜想、以为早已沉入冰冷江底的身体,狠狠地、紧紧地箍进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容分离!
“逐月!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他的脸颊紧贴着她冰冷的、沾着尘土的鬓发,声音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呜咽的腔调,“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你可知我想你想得……形销骨立,思念成疾!我以为……我以为再也……”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住,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怀中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带着一路奔波的尘埃和浓重的血腥气。江逐月显然被刑场上那接连不断的杀戮景象深深刺激,记忆如同被撕裂的碎片,在极致的恐惧和眼前这张刻骨铭心的脸庞冲击下,轰然重组!她眼中的狂乱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悲伤和哀求,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浸湿了溥云河胸前的衣襟。
“云河…云河……”她虚弱地、一遍遍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求求你…停手吧…不要再造杀孽了…求你了…停手……”话音未落,她身体猛地一软,眼神涣散,煞白如纸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褪尽,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软地瘫倒在溥云河怀中,彻底失去了知觉!
“逐月!逐月——”溥云河的嘶吼瞬间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他紧紧抱着怀中冰冷轻软的身体,感受着她微弱到几乎不存的呼吸,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瞬间淹没。什么海盗,什么律法,什么滔天罪责,此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扫过刑场,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狠狠钉在那名持刀刽子手身上,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暴怒而扭曲变形,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
“停手!都给本城主停手!”
“立刻!把这些人!全部押回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本城主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听候发落!”
“快!传郎中!快——”
命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下,带着一种呼天抢地的疯狂。他再不看任何人,一把将怀中昏迷的江逐月打横抱起,像护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琉璃,转身便朝着城主府的方向发足狂奔!沉重的锦袍下摆翻飞,他奔跑的姿态狼狈而决绝,将一地血腥、满场惊愕远远抛在身后。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个失而复得、却又生死未卜的女人。
……
城主府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江逐月被安置在锦被柔软的内室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府中最好的老郎中早已被急召而来,此刻正凝神屏息,三根枯瘦的手指搭在江逐月纤细的手腕上,细细诊脉。
溥云河如同一尊石雕般守在床榻边,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不安晃动的影子。他紧握着江逐月另一只冰凉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渡过去。他的目光片刻不离妻子苍白的脸庞,赤红的眼底交织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终于,老郎中缓缓收回手,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对着面沉如水、眼神却死死盯着他的溥云河,恭敬地躬身道:“城主大人放心。夫人脉象虽弱,但根基未损。此乃气血两亏,身体极度虚弱,加之骤然受到巨大惊恐刺激,心神激荡,一时难以承受,才致晕厥。性命无碍,只需静心调养,辅以益气补血、安神定志之汤药,假以时日,定可康复。”
这番话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溥云河心头最沉重的阴霾。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紧握着江逐月的手也微微松了些力道,却依旧不肯放开。
“有劳先生!速去开方煎药!”溥云河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那份疯狂,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疲惫。
郎中领命退下,室内只剩下溥云河和昏迷的江逐月。烛火跳跃,映照着溥云河憔悴而专注的侧脸。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刻进骨子里。深怕一眨眼,眼前的一切又化作泡影。寂静中,只有两人交织的、微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夜色已深如浓墨。
床榻上的江逐月,秀气的眉头忽然紧紧蹙起,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陷入了极深的梦魇。她的嘴唇翕动,发出模糊而惊恐的呓语:“云河…云河…不要…血…好多血…别杀…云河…救我…” 声音破碎,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逐月!我在!我在这里!别怕!” 溥云河的心瞬间被揪紧,他立刻俯身,将江逐月颤抖的身体连同锦被一起,紧紧地、温柔地拥入怀中。他的手臂坚实而有力,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安抚,带着无尽的疼惜和承诺:“别怕,逐月,我在这儿,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再也不会了…”
他温热的怀抱和低沉坚定的声音,像是最有效的安抚剂。江逐月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呓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仿佛找到了最安全的港湾,沉沉地睡去。
直到确认怀中的妻子彻底安稳下来,呼吸均匀,溥云河才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更舒服地枕着自己的臂弯。他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不敢有丝毫松懈,目光如同最忠诚的守卫,一刻不离地守护着她。
又过了许久,江逐月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初时带着一丝刚醒的茫然和脆弱,待看清近在咫尺、布满血丝却写满担忧的脸庞时,瞬间被巨大的安心和依赖填满。
“云河…”她虚弱地唤了一声,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我在。”溥云河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感觉好些了吗?还怕不怕?”
江逐月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感受着久违的温暖和坚实的安全感,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实处。她依偎着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着混乱的记忆碎片。良久,她才抬起眼,望着溥云河,眼中带着后怕和深深的恳求:“云河…那些人…他们…”
溥云河的心沉了沉,知道终究要面对这个话题。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他们还活着,关在大牢里。逐月,告诉我,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去了哪里?是谁救了你?”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江逐月依偎在他怀中,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追忆的迷茫:
“那日……在冰冷的海水中……我以为我……”她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溥云河立刻收紧了手臂。“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好像被人拽了起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是在一艘大船的船舱里……”她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是开往南兴郡荆城的船……是他们救了我……是那个叫萧望屿的商人……他懂些医术,亲自照料我,给我灌药取暖……没有他,我早已葬身鱼腹……”
“后来,船到了荆城……我的身体还很虚弱,记不起自己是谁,也记不起你……萧望屿见我无处可去,便收留我在他府中暂住……他待我极好,像对待家人……”江逐月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暖,随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官府逼迫他们走上了一条前往深海孤礁的不归路……他们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萧望屿他们走投无路……才……才铤而走险,带着剩下的妇孺家眷,想来北通……只是想找条活路……他们不是天生的恶人!云河!”她猛地抓住溥云河的手臂,眼中泪水再次涌出,“他们救了我的命啊!没有他们,我早已沉尸海底!云河……求求你……看在他们救了我的份上……看在我还活着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她仰着脸,泪水涟涟,眼中是纯粹的哀求和期盼。
溥云河沉默着,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他低头看着怀中妻子泪眼婆娑的脸庞,听着她讲述那惊心动魄的遭遇,心中翻腾着惊涛骇浪。荆城商盟?海盗?萧望屿?竟是这些人……救了他视若生命的妻子!这复杂的因果和恩情,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上。他想起刑场上那些妇孺绝望的眼神,想起萧望屿闭目等死时滚落的浊泪……
许久,他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起手,用指腹温柔地拭去江逐月脸上的泪水,声音低沉而坚定:
“好。我答应你。逐月,只要你平安回来,什么都好。”
……
夜色如墨,北通城大牢深处,弥漫着刺鼻的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打开。溥云河的心腹府卫影牙一身黑色劲装、面容冷峻,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冰冷的视线扫过牢房中那些或坐或卧、眼神麻木绝望的海盗和妇孺,最终落在靠着冰冷墙壁、闭目不言的萧望屿身上。
“萧望屿。”影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牢房的死寂,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
萧望屿缓缓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城主有令。”影牙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书,“念在尔等对夫人有救命之恩,夫人亦为尔等苦苦求情,城主特赦尔等死罪。”
牢房中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难以置信的低呼。死里逃生的巨大冲击,让许多人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
影牙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继续冷声道:“然,尔等在南境犯下累累血案,劫掠商船,对抗官军,罪无可赦!圛兴圣朝,已无尔等容身之地!尔等所有停泊在港口的船只,皆由官府收缴充公,不得再行海盗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刚刚燃起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希望,声音依旧冰冷:“眼下,尔等唯有一条生路。城主开恩,将尔等发配北地。若尔等有命,能蹚过毒瘴弥漫、凶险莫测的湪沐泽大沼泽,再翻越那高耸入云、风雪肆虐、九死一生的极木摩格雪峰……”
影牙的声音在这里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残酷的宣告:“在大陆最北端,有一座被圣朝遗忘、被冰雪隔绝的孤城——极木多城。那里,或许能容得下尔等这些无处可去的亡命之徒。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说完,影牙不再看众人一眼,仿佛传达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身,黑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牢房外的黑暗之中,只留下沉重的铁门关闭声在死寂中回荡。
牢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死罪虽免,活路却是一条比死亡好不了多少的绝路!湪沐泽的毒沼、吃人的泥潭、致命的瘴气;极木摩格雪峰的万丈绝壁、刺骨寒风、狂暴雪崩……每一步都是鬼门关!更遑论那座传说中的冰雪孤城,是流放罪人之地,是连圣朝都无力掌控的绝域!
希望刚刚燃起,便被更深的绝望取代。许多人颓然地跌坐在地,发出压抑的哭泣。
唯有萧望屿,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站直了身体。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片死灰沉寂之下,却渐渐燃起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焰——那是属于困兽的、最原始的生命力!他环视着周围绝望的同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哭什么!都给我站起来!能喘气,就比死在此处强!湪沐泽也好,极木摩格也罢!是刀山火海,我也带你们蹚过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极木多城,就是我们新的归途!不想烂死在这北通大牢里的,就跟我走!”
他的话像带着火星的鞭子,抽在麻木的灵魂上。妇孺们停止了哭泣,男人们眼中也重新燃起了挣扎求生的凶光。是啊,还有什么比留在这里等死更糟的呢?至少,那条路,给了他们一线挣扎的可能!
天光未明,北风凛冽如刀。
北通城沉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了一道仅容数人通过的缝隙。萧望屿带着一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眼神凶狠坚定的海盗和妇孺,沉默地走出了这座差点成为他们葬身之地的城池。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城门口,一个孤零零的灰色身影早已伫立在料峭的寒风中。
是无缘。
他单薄的僧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面容平静,眼神却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悲悯和决绝。
萧望屿脚步顿住,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惊讶:“小师傅?您这是……?”
无缘双手合十,对着萧望屿和这群走向绝路的流放者,深深一躬。他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声音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异常清晰:
“缘来陀佛。萧施主,贫僧思虑再三,决定与诸位同行。此去极北绝域,路途艰险,生死难料。然,缘法所至,心之所安。或许,那被遗忘的极木多城,亦是贫僧此身此心,寻求渡化与解脱的应许之地。”
他的目光扫过这群满身伤痕、眼神中既有绝望也有不甘的流放者,缓缓道:“众生皆苦,同路即是缘。贫僧愿以此身微薄之力,随诸位同行,共赴这场……向死而生的缘法。”
萧望屿看着眼前这位气质沉静、眼神却带着磐石般意志的年轻僧人,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吐出一个字:
“走!”
一行人不再停留,迎着刺骨的北风,踏上了通往北方那未知绝域、充满死亡与渺茫希望的漫漫长路。灰色的僧影,沉默地汇入这支走向冰雪与黑暗的队伍,渐渐消失在北通城外茫茫的荒野地平线上。只留下呼啸的北风,卷动着枯草,如同呜咽的挽歌。